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靳惜何夕】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三字缘》作者:糯米道人 文案: 他擦干脸上的雨水,赶到桃花村时,雨停了,他身上的衣裳也快要干了。 映红天际的桃花开了满山满海,风中湿润着,随风摆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一道白烟,在前方的茅屋中缓缓飘动。他拨开眼前遮挡视线的繁乱的桃花,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在茅屋前沉默着烧纸钱,花影缭乱,那雪白的坟墓上方便飘过了几片花瓣。 傅小雪说,她死了。 内容标签:阴差阳错 三教九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花半夏 ┃ 配角:迦南罗、白飞白、了缘、傅小雪 ┃ 其它:宿命 ==================   ☆、老江湖   方轻盈习武这么多年,绑架人质的事情还是头一回干。   花半夏长这么大,被人一把圆月大弯刀架在脖子上也是第一次。   她们都紧张。不同的是,一个表面紧张,另一个内心锣鼓动地响,是真紧张。方轻盈就是后者。她粗糙的手心都出了一层汗,把刀柄往里按了按,故作镇定道:“不要乱动!要是敢喊人,老娘就砍了你!”   花半夏在女壮士铁一般的臂弯里动弹不得,哆哆嗦嗦地道:“我、我尿急……”   月黑,风高。不时有一两只寒鸦从枝杈间掠过,带起一阵鬼魅般的竹影摇晃,在这三更时分,分外令人心惊。方轻盈伸直了腿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做孤胆英雄状,姿态孤绝。   花半夏蹲在灌木丛中,抖成了筛糠样,半天都没站起来。她抬头望望头顶上方,欲言又止。半晌,冷冷的声音扔了下来:“别耍花样,老娘可是老江湖了。”   花半夏的嗓音羞羞怯怯,细得跟蚊子似的:“不是,我、我腿麻了。”   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金枝玉叶啊,方轻盈不屑地想。还没怎么着呢,就吓成这副德行了,想当年,我怀里揣着一把匕首闯荡江湖的时候,是几岁?九岁,还是十岁?   往事历历在目,依然清晰可辨,眼前却迷离起来……不对。方轻盈眨巴了一下眼睛,眼前的夜色,似乎比方才还浓重几分。低头一看,连自己的腿都带着重影,这是……   “砰。”落叶飞溅。   花半夏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落叶,用脚尖碰了碰那壮硕的身躯。“老江湖”已经不省人事了。“嗅了这么久才晕倒,我还以为迷魂香失效了呢……”花半夏嘀咕着,指甲在手中的小瓷瓶上弹了一下,利落地把它揣进怀里。   夜更寒,露更重。   等花半夏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扒下来的衣裳合上身的时候,东方的天际露出了一丝鱼肚白,隐隐有耀眼的金光。只剩下里衣的方轻盈躺在她脚下在一堆落叶中,睡得像一头安稳的老黄牛,鼾声沉而慢地响起。   荒凉的林间,落叶萧萧。有一个纤细的身影,一边匆忙地挽着松垮的袖子,一边往前飞奔,露水打湿了精致的绣鞋。她如一阵晨风,转眼便消失不见。   晚秋的阳光照射进这片森林,映照着每片叶子上的露珠,整个林间如彩虹般绚烂。方轻盈在这片绚烂的美景中做着斑斓的美梦。她咧了咧嘴角,似乎又回到了杭州的那条小巷子,那个柳叶飘飘的大宅门……      ☆、四方村   四个月以前,处在仲夏时分的四方村还是一个像世外桃源的地方:绿油油的菜田,金灿灿的油菜花地,波光粼粼的河面,鲜花艳艳的小山丘,炊烟袅袅的农舍,书声朗朗的书院,淙淙的细流,成群的鸡鸭鹅。男的耕,女的织,总角小童上树掏鸟蛋,倦了的老农在田垄边树荫下打个盹儿,白发白须的教书先生总爱在日暮时提着竹篓到溪边垂钓,村里的汉子偶尔也挑起俩篮子山芋到永昌镇上当一回货郎……   四个月后,进了深秋。永昌镇里的福禄大街上稀稀落落的,摊子也没摆几个,风卷着几片落叶和小贩子们相伴。瑞康堂的小伙计田二照例起了个大早,边打呵欠边拿泛着黄渍的巾子擦拭门面。掌柜的刚从后头撩起帘子走出来,见状便咄了一口:“大清早的这么没精神头儿,昨晚上睡妙香楼了不成!”田二笑眯眯地搓手:“哪能呢掌柜的?这不是这几天咱瑞康堂生意红火,昨儿晚上到三更才打烊么?”掌柜的哼哼两声:“什么红不红火的,都给我机灵着点儿!”小伙计忙点头哈腰,瞅着金掌柜蓬头垢面却红光满面的样儿,不禁腹诽:要不是这几天镇上人心惶惶,都怕染上瘟疫,你这破药铺子平时也没几个人来!   当白飞白第四次踏上福禄大街的青石板上的时候,原本就寂寥的市面猛地一滞。他出现在秋风萧瑟的路口,那一瞬间,街上的行人们看着他,贩子们盯着他,连刚走出门的药铺掌柜都瞪着他。   敌不动,我不动。白飞白像一根不会被秋风刮走的羽毛,大无畏地与他们僵持着。   白烟,慢慢地升腾,在小商贩的眼前形成一层雾。他的手里还抓着刚揭开的盖子,小笼包的气味,随风潜入这萧瑟的秋。   半刻钟后。反应过来的众人动作迅猛,仿佛受过专业训练。行人们纷纷转身如一阵狼烟般消失在街道尽头,贩子们挑起担子拐进小巷抄近路,药铺掌柜躲进铺子里挥手让伙计关门。   一眨眼,街上空了。白飞白环顾四周,只剩下一个干枯得像颗老人参的大爷,哧哼哧哼地想挑起那两筐土豆,奈何人老体弱,走了两步就喘,快要寿终正寝一般。白飞白可怜他花甲之年还要顶着寒风出来谋生,赶上去道:“老大爷……”手尚未碰到那根扁担,老大爷双目圆睁,仿佛见了鬼,花白的胡须乱颤,扔下扁担就没命地往前跑,口中犹自呐喊:“哎哟不得了,瘟疫……瘟疫啊……”   白飞白的双手在寒风中尴尬地伸着。   四个月前,他来到百子药铺时,李掌柜就言辞闪烁地道:“白大夫,听说您现下给四方村里的人治病呢?行善救人,嘿嘿,好事!不过……听说,那四方村,有人得了瘟疫,该不是谣传吧?”白飞白从容一笑:“不过是疱疹,怎说成疫症了?”李掌柜也哈哈一笑:“白大夫既这么说,我也放心了!定是谣传,谣传!”白飞白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道不妙,瞧着李掌柜那狐狸似的眼神,也未必真的信了。下一回,他专门跑到永昌镇东面,脚还没迈进灵草堂的门槛,不知从哪儿收到风声的赵掌柜躲在柜面后头直摆手:“灵草堂今日不做生意了!小天,关门关门!”   离现今最近的那次,是半月前。他们的二掌柜拱手作揖地“送客”:“白大夫,您也是永昌镇的恩人了,您菩萨心肠,既到了四方村那种地方济世救人,又何必回来?您明知道,那地方,如今有瘟疫啊!试问哪家药铺,有能治好瘟疫的药材?您还是早些走吧!”二掌柜说完,摇头叹气地背着手,转身进了黄氏药铺。白飞白还想上前,几个满脸横肉的伙计如金刚罗汉般,操着棍子挡在药铺子门口。   满大街的人亲眼见到这一幕,都在廊下窃窃私语。   于是,今时今日的白飞白,无论在过去的半年里曾救活了永昌镇多少条人命,如今也都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白飞白站在空无一人的福禄街,望着那些大门紧闭的药铺门面,想起石大娘皮肤溃烂的双手,每到夜里,白飞白都能听见石大娘被双手的痛楚折磨得翻来覆去睡不下。石先生急得团团乱转,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用袖子一遍遍擦着妻子手上的脓水……   气候渐渐冷了,入了冬,石大娘的手只怕更难好。白飞白皱着眉头,视线落到门面两旁的对联上:“悬壶济世”“妙手回春”“行医救人”……一股寒凉的气息慢慢从心底升起,比这晚秋更甚。   “白大夫,白大夫!”两声低低的呼唤拉回他的神思,白飞白回过头。是瑞康堂的小伙计田二,正鬼鬼祟祟地缩在门边探头探脑。   “田二,你……”白飞白意外地看着小伙计把一小瓶祛腐生肌膏从怀里掏出来塞进他手里,小伙计泪眼汪汪地道:“白大夫是神医,当初,镇上的郎中都说我娘没救了,是白大夫救了我娘啊!”   话音刚落,瑞康堂里就响起掌柜愤怒的吼声:“田二你死哪儿去了!我这才一刻上茅厕的功夫……”      ☆、梅老汉   白飞白回到四方村之前,照例要去探望梅老汉。   方圆十里,靠近四方村的地界,随处可见荒废的农田。这里原先还有些世代耕作的农家,打从四方村闹出了瘟疫,便搬的搬,迁的迁,原本是一场大丰收的稻田,眼看着就要沦落为田鼠过冬的口粮。只有梅老汉留了下来。   梅老汉已达九十高龄,这在富贵人家里,早已儿孙绕膝。应是每日睡在安乐椅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睁眼闭眼流着口水不知年月的那种,被后辈们当成祥瑞,一天三炷香地供着;即使不幸咽了气,那也是得大摆三天三夜流水酒席的喜丧,棺材里摆满金银财宝,陵墓也得请个风水道士选个上好宝地。无奈,翻开老头子家那本现今用来垫桌角的泛黄的族谱,梅老汉世世代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于是梅老汉日日蹬着破草鞋、勒紧裤腰带,扛着一把跟他一样高寿的锄头,驼着背,去耕耘他的一亩三分地。   祖祖辈辈都当了大半辈子的庄稼人,几百年的岁月沉淀下来,纵然梅老汉胸无点墨、日日耕田,肚子里的野史趣闻倒是装得挺多。乡间的后生们没少听他坐在田垄边闲嗑叨:什么战国时期的兵荒马乱、什么崇德年间下的那场冰雹砸死了多少庄稼、什么他八岁那年村里出现的黄鼠狼精……件件桩桩,在梅老汉嘴里像爆炒后的栗子,唇齿留香。   乡人们有时也纳闷:梅老汉家几代人,竟没半个在仕途商道上动脑筋的子孙。一脉相承下来的,无非是这种渗透进骨子里的安分守己;祖辈们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一亩三分地和那些比梅老汉更加老旧得掉牙的故事。   土地一年一年得播种、耕作、丰收,那些故事也总在午饭闲暇十分勾起劳作汉子们的阵阵哄笑。日落之后,劳碌了一天的年轻后生各自回家倦怠在有妻有儿的被窝里,梅老汉还蹲在空无一人的田垄上,看暮色散尽、倦鸟回巢,才扛起锄头回那个家徒四壁、冷冷清清的农舍。   日子,一直这么过。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梅老汉认命了大半辈子的日子,在瘟疫出现后,终于也轮不到他安分地守着了。在邻居们陆陆续续搬迁的时候,梅老汉还是那副陈词滥调:“想当年明德皇帝的兵马打过来的时候,大家也着慌,过了也不见有甚事……”大字不识的梅老汉,想用他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说服众人坚守田园,往日被他的趣闻逗得挺不起腰杆的乡民们此番却不买账。“保命要紧啊!”相熟了半辈子的老李背着行李、携着一家子老小挤上了牛车,临走苦口婆心地劝解梅老汉:“到哪儿不是过日子呢?那几亩祖上的田地哪儿比性命要紧!”   梅老汉就这么看着老李一家子赶着快要被压塌的牛车,消失在青葱的绿野。他也就这么看着一家家的邻居也挤上牛车或是雇来的马车,车轮轱辘轱辘地转动,直把青葱的小径转成了铺满落叶的田园道。梅老汉的背都比以前驼了几分,还是不肯走。   村里最后一户人家离开时,几个后生晚辈都围着他劝。梅老汉只一声不响地听着。几个后生说到口干,老头子默然半晌,长满老茧的手在锄头柄上摩挲了会儿,笑着摆手:“不走啦。都活了大半辈子,还走什么呢?不走啦!”   最后的这拨人,犹自望着故土撒了几滴泪。熟悉的车辕转动声响起时,梅老汉背着双手,佝偻的身影行走在田埂上,渐行渐远。   梅老汉的那片田是仅剩的收割地齐齐整整的庄稼地,十分好认。白飞白走过田埂,在那间像快要倒塌的农舍四周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在田地里找到的他。   梅老汉正闷声不响地蹲在别人的田垄上,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浑浊的双眼依然焦灼地望着那几亩无人收割的金黄金黄的稻田:“多好的谷子,可惜了……”   白飞白其实盼着远远看一眼梅老汉依然体态康健便走,他不愿见到憔悴、寂寞以及失望。然而,梅老汉的眼角捉到白飞白的一抹衣角,便关节僵硬似的直起身,弓着腰迎过来,开口照旧是四方村每日都有人问的问题:“镇上有郎中过来帮忙了么?官府派人来了没有?”   望着那浑浊中闪着殷切期盼的双眼,白飞白终于明白,无论是身为大夫还是身为人,此时的一切,都无从闪躲:“不曾。”   “罢了,”梅老汉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祖宗的祖训,该听的……”   远方的风拂过暮色下的大地,霎那间金色的稻浪此起彼伏,壮丽如天上金灿灿的晚霞,梅老汉就在这他看了一辈子的风景里叹息了两声:“我老汉是个粗人,白活了这些年,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没儿没女的。我只盼着,什么时候两腿一蹬见了阎王,白大夫能告诉山上的主持师父一声,给我老汉念个经文超度,到了地底下,老汉我没脸见爹娘啊……”   日暮低垂,梅老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偶尔有“咯吱、咯吱”的响动,想是几只田鼠,又在啃谁家的稻子了吧。      ☆、花半夏   夕阳西下。秋日以来少见的彩霞,如织锦般铺了半边天,淬火流云,分外夺目。暮色下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当余晖洒向一座不起眼的小小山丘时,山头上也出现了一只不起眼的手。   在莽莽荒原中逃亡了整整一天的花半夏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上了山头,便无力地坐了下去,筋疲力尽,气喘如牛。她的头发乱得像个鸡棚,脸上也糊着泥巴煤灰,搭上一身半旧不新的宽松衣裳,再衬上灰黑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破了洞的鞋,已经达到了她想要的男女莫辨的障眼法的效果。   抹开额头上的一层薄汗,她捂着震得擂鼓响的心口举目四望,心里对西天诸佛叩了一万个响头,只求别让她露宿荒野。   不远处,依稀可见错落有致的几间农舍,如黑白棋子散落于山林之间,一条白河银蛇般贯穿其中。那里似乎,是个不大不小的村落。   花半夏顿时喜上眉梢:柳暗花明又一村!果然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要帮我一把!   处于亢奋状态的花半夏费劲地爬起来,重整旗鼓似的拍了拍几乎要失去知觉的双腿,如同一个在沙漠中垂死的流浪汉,激动地奔向了自己心目中的绿洲。   日头缓缓沉入黑暗的山那边,暮色渐渐消隐。   前一刻还像一头饥渴的饿狼般狂奔的花半夏,此时皱着眉头杵在村口,当起了沉默的小羊羔。她许久都没有往前迈出半步。离家这么久,她依然清晰地记得,每当暮色四合,桃花村里炊烟袅袅、倦鸟回巢的景象。   而这座村庄……她仰起脸,寂寂无声,毫无人气,阴森森的倒有种棺材铺的氛围。花半夏徘徊了一阵子,环顾空旷的四野,又望望黯淡下来的天际,在心里思忖着再找到这样一个落脚地方还得走多远的路。   得出悲剧性结论的花半夏挣扎了半晌,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寂寂的村口。   空无一人的村口,只剩下一块立在那儿遭受了多年风霜雨打的石碑,上面雕刻着三个血淋林的大字:四方村。   花半夏竭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尽管从小到大,自己的某些直觉都非常准确。但越往前走,弥漫在她心间的那股不安感也愈重。每走一步,都仿佛行走在阴森的黄泉,偶尔踩到枯枝落叶,“噼、啪”的声音都响在心头。借着昏暗的天光,四处可见无人耕作的农田和菜地。炊烟没有升起,灯火也迟迟没有点亮,脚边接连窜过几只肥硕得惊人的田鼠,血红血红的眼和“咯吱、咯吱”的磨牙声,都似乎是想在她那双破烂的鞋上再啃上几个洞。她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停了下来。她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什么东西发酸腐烂的恶臭。   冷冷一阵阴风从当口吹来,刀斧似的劈开她尘封已久的记忆:当年桃花村里死了三天才被人发现的王瞎子,他的小屋里弥漫的,也是这么一股腐烂的酸味……那是死尸的味道。   凉瘆瘆的寒意沿着脊背一路攀升,花半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毫无征兆地——“你……”磨砂似的嗓音自她脑后勺处响起,无异于在她耳边打了个焦雷。   花半夏猛地回头,这一回头,惊得她连退几步,魂都飞上了天,躲在月亮后头瑟瑟发抖:眼前立着一个黑黢黢的瘦汉,蓬头垢面,尖锥子似的脸,幽幽一双鬼火般的眼睛阴森森地瞪着她,仿佛是刚从坟地下爬出来的饿鬼,一张嘴,满口黑牙:“你从镇上来的……”她僵着脸,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突然,那人烂着脓包的手就死死箍住了花半夏的臂弯,双目厉鬼似的暴睁起来,血红血红,发狂道:“镇上的郎中跟官差呢?药材!药材……”   花半夏全身的汗毛仿佛都在一瞬间纷纷倒竖起来。合着一声短促的惊叫,她的双手本能地往前推了一把。那人好似失去了力气,往后踉跄几步,便像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瘫倒在地。两腿直打颤的花半夏也不敢去看,不住地往后倒退,脸色青白,心跳如擂。   天,更黑了。惨惨阴风拂过柴门,发出“嘎、嘎”的苍老的声响,格外瘆人。花半夏不由自主往后倒退的同时,更觉不妙。挥之不去的寒意,抓住了她的心脏,掐的死死。她捂住发闷的胸口,有些透不过气来。忽然之间,方才还户户紧闭的农舍,不知是被这声响所惊动,还是嗅见了这久违的、鲜活的气息,一扇扇门扉像被某种机关触动,陆陆续续地打了开来。随之,也陆陆续续地晃出一堆模糊不清的人影。无一例外,都泛着沉沉的死气。   月出云端。借着惨淡的光线,那些人的景象,清晰地烙在她的眼底,如噩梦般。   蹒跚而出的众人,面上皆泛着诡异的青色,嘴里发出被病痛折磨的□□。一瘸一拐的男子几乎烂了半边脸,脓水顺着他的下巴滑落;躲在大人身后的幼女战战兢兢地偷看她,仔细看,她布满血丝的右眼都被撑成了鸡蛋大小,异常恐怖;拄着拐杖的老太盲目地往前伸着手,满嘴的瘤子:“疼、疼啊……”所有人挽起的袖子和裤腿之下,结痂的丑陋伤疤都惊心动魄……   环顾四周,这些摇摇晃晃的“鬼影”缓慢地向她包围过来,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是在哭,又像是在喊,血腥里夹着饥渴……好一幅地狱众生相。花半夏的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天旋地转,两腿一软,就快要晕厥过去。   我怎会,来到了地狱?   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沁出了一丝血。这微弱的痛觉,终于令花半夏醒过神来。茫茫中,瞅中了一个包围圈的缺口,她用尽平生力气,拔腿就跑。几双幽幽的手伸向她,终是慢了一步,只擦到袖子。   整个村庄都陷入黑暗。   花半夏磕磕绊绊地在夜色中乱窜,左拐右拐地也找不回原来的路。她一面飞奔,村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如聊斋鬼怪趣谈般诡异。当眼前冒出一大片空旷时,两脚一凉,竟是踩进了水滩里。她狼狈地往后退,眼前水光盈盈,然而,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清,河面上漂着家禽的腐烂的尸体,个头不小的苍蝇嗡嗡嗡地四处飞舞。剧烈的恶臭迎面扑来,她摇晃了两下,扶着墙面几乎要干呕。   门窗开合处,隐约传来说话的嘈杂声,蹒跚的脚步声也错杂其中。花半夏既惊且惧,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不知道会从哪里又冒出一团“恶鬼”,不知道该何处容身,她只想躲起来,躲过今夜再说。   再不敢多想,她一头就扎进了离她最近的那扇虚掩着的宅门。      ☆、白飞白   灯火如豆。   昏黑的小屋里,白飞白仍手握一卷医书细细地翻。澄黄的光微弱地晃,他的两道眉峰时而聚拢时而分散,一双有神的双目里窜过了无数种灵芝仙草的影子。   放下医书,白飞白若有所思。他把摊在纸上的几味药材挨个嗅了一遍,自言自语地琢磨:“还差一味药……”,又拿起医书快速地翻了一翻,还不忘提笔在纸上写下点什么。   万籁俱寂,正是思绪翻涌、笔耕不辍的好时机。   当行云流水般的字只剩最后落笔时,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短促的惊叫,闪电一样击中了白飞白的天灵盖。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笔尖上的墨水滴下来,把写满隽秀字迹的纸张晕染得模糊不清。   他不安地抬起头。凝神听了片刻,却再也听不到什么响动。黑夜,除了静,还是静。白飞白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心想:许是这几日钻研药方,白天又走了几里路,累着了吧。   夜风把窗吹得抖搂作响,白飞白几乎是习惯性地走到窗前,伸手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心里想着,那“二世祖”还睡在他屋里,小孩子夜里最受不得风吹,否则次日起来又是一场头疼脑热,没的消停。眼角扫过那张空荡荡的床,白飞白怔了一怔,方才想起:石大娘抹了生肌膏,手才好了些,石小宝思念娘亲思念得紧,傍晚就搬了被子,脚底抹油箭也似的奔回对面房去了。   白飞白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记性竟愈来愈差。   “你不是记性差,而是一沾上药材就把自己当李时珍,呕心沥血也要编出一本《本草纲目》来。”蓦然间,那人的揶揄又闯进脑海,伴随着豪迈不羁的笑声,和丝丝热烈的酒气。白飞白的手便这么停在了自己的额头。回忆是翩跹的蝶,只会越飞越远。   整整一年的光阴。一年了,他走了那么远的路,从北方走到南方,从桃李春风艳一路走到皑皑白雪,他都没再想起那个人来。他以为自己快要忘了,那临行前信誓旦旦的诺言。忽然回想起来,白飞白的心头,却是化不开的黑压压的乌云一片。   窗复又“豁”地一声被打开,白飞白只想这阵夜风吹得越大越好,直把那股焦躁与不安的火苗吹个一干二净。   心里的火苗尚有余温,眼前的火苗却亮了他的眼。   这四个月以来,四方村已是夜不闭户。抛开村民都病得东倒西歪、无暇他顾的缘故,试问哪个不要命的盗贼会为了村民的一点血汗钱,冒染上瘟疫的风险?白天黑夜,整个村庄都如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白飞白每日背着药篓子进进出出、嘘寒问暖、端汤喂药,才勉强带来一点生活气息。   因此,当他眼看窗外灯火簇簇窜起时,便不免诧异:怎么回事?莫非真有要钱不要命的?   他打开房门,匆匆向那扇宅门跑去。手刚搭上门闩,那扇门居然“豁”地自动向两旁敞开,白飞白错愕在当场,随之而来的那个黑影像是刹不住脚了似的,猛冲过来,重重地砸向自己,正中心窝。   胸膛传来钝重的疼痛时,“铁头功”三个大字在白飞白脑子里莫名地飘来飘去。   白飞白被撞得连退几步,对面那个黑影直接被这股冲劲反弹得撞倒在地,仿佛还在地上挣了几下,便悄无声息了。   白飞白揉揉发闷的胸口,凑上前去。   借着暗暗月色,他看见了一张轮廓清秀的脸。眉眼,清清淡淡。      ☆、缘起时   壬戌年九月十五的夜晚,是一个不太平的夜晚。   月光暗暗。夜间受迫于内急的石先生披衣起身,小心地避开他那熟睡的妻儿,静悄悄地不发出半点声响,颤巍巍地摸黑走到门边。   手刚搭上门,隔着门缝,门那边的情景却惊得这七十老朽石化当场,从半梦半醒间一步跨越至清醒:寄住在他们家的白大夫正做贼似的抱着个人往自己房里溜,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月光很暗很暗。   乍一看白大夫怀里的人有几分姑娘的体态。震惊的石先生忙使劲儿揉搓自己那双看惯了圣贤书的老花眼,再眯着眼隔着门缝细看,又觉不甚像,倒像是个纤细的小公子……白大夫大晚上的,竟做起了偷人的勾当?   石先生的脑子顿时乱得像团浆糊:白大夫一向人品贵重、品格端方,今日还为自己老伴的手跑了几里山路到永昌镇上……是了,永昌镇上,可不是有一些专门针对男风癖好的相公馆?莫非……石先生被这种有违圣贤之道的想法吓得心惊,强压下了纷乱思绪。探头再看时,白大夫已抱人溜进了自己房,还不忘腾出一只脚来静悄悄地把房门合上。   轰、隆、隆。一颗鱼雷扔进了石先生的脑海。石先生的眼直了,手抖了,胡须也跟着乱颤。对面的灯火,很应景地熄了。石先生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石大娘睡至半夜,终于被丈夫的辗转反侧吵醒:“怎么还不睡?别吵醒了小宝……”石先生忧心忡忡,置若罔闻。他的心里正油煎似的难熬:若那人是个姑娘,纵然有辱斯文,若娶了,也便合乎礼法,若那人是位公子……石先生“腾”地坐起来,复又躺下,翻来覆去,唉声叹气,把石大娘弄得不明所以:这老头子,读书读魔怔了!   正值三更。石先生在床榻上辗转难眠时,几里山路外,永昌镇上的瑞康堂才刚刚打烊。金掌柜把田二打发回家,自己还窝在柜台后头打算盘。噼啪、噼啪,算盘的珠子敲得欢快,这表示瑞康堂今日又赚得盆满钵满。金掌柜不知疲倦地又算了好几遍,夜深人静,空余珠算声和金掌柜心满意足的“啧啧”声。算着算着,喜乐的表情还挂在他嘴角,心里一丝丝寒意却在深夜上涌。他灵活的手指停了下来,只呆呆地注视着黑暗、聆听着寂静。他发了一会儿怔,突然把算盘忙乱地塞进柜子里,着慌似的跑进后院。   后院里,燎起不为人知的阵阵青烟,一张接一张的符纸被扔进火盆里燃烧、化为灰烬。金掌柜尖瘦的面孔在熠熠火光里,忽明忽暗,格外阴森。黑暗中,他蹲在火盆前,嘴里念咒似的喃喃自语:“这不怪我,千万别来找我……”   而在距永昌镇百里之遥的苏州清水城里,正雨声淅沥。望福楼的店小二田大趴在柜面上,伴秋雨入眠。“笃、笃”的敲门声打乱了雨的节奏,也搅了他的好梦。田大拖着疲软的身子,拖着长长的音调开了门:“谁啊——”瞬息间,清寒透幕,把田大冻成了一尊冰雕,连楼上传来的苏掌柜惫懒的声音都模糊了:“都三更天了,不管是谁,就说打烊了,明儿再来吧……”   见楼下的田大还杵在那儿毫无动静,苏掌柜从对床榻的饥渴里清醒了大半,极不情愿得挪动他那滚圆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踩着木梯,慢腾腾地下楼,一路唠唠叨叨:“不是让你关门谢客么?你怎的……”   天际“喀喇”掠过一道惊雷,照得眼前亮如白昼。夜雨在屋檐上飞溅,沿着蓑衣滑落。望福楼门前,层层叠叠的黑衣人肃穆地立在雨中,身披蓑衣,脚踩皂靴,手握剑柄,半张脸都掩在斗篷的阴影中,只露出冷峻的下巴。沉默与杀气之间,几架华盖马车在雨中透出一股压迫气息。   苏掌柜与田大的双腿俱是一软。   视线再转回永昌镇上。福禄街的大道上,冷风低回四野,埋头缩项的田二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匆匆走在青石板上,他知道他的娘亲还在那个小宅子里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等他,桌子上的几样小菜不知又温了几遍。眼前似乎又浮现出盈盈烛火,闪耀着家的温馨……他不禁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此时,田二离家,尚有半炷香的时间。穿过那段并不算太远的路程,直达内室,嘴里塞着抹布的呜咽之声、绳索下瑟瑟发抖的身躯和浸着泪光的惊恐眼神,都预示着不祥。   当田二的脚步声还回响在福禄大街上时,一板一眼的木鱼声也在三宝大殿中回荡。似乎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一声惊叫,穿越了重重夜色,攀上了崎岖上路,绕过门扉柱子,直达他的耳际,撞钟似的在他心房留下重重的振颤。清澈的一双慧眼猛地睁开,白瓷似的手上的褐色佛珠骤然松散,“哗啦”散开,四处叮当,如苏州夜半落下的一场急雨。   青灯古佛旁,和尚的两道秀眉不由地拧在一起。三宝大殿中,佛祖肃穆,不涉红尘。那阖着的双目与面上拈花一笑,似乎意味深长。   命运的转盘仍在继续。许多人,看似各不相干,红尘中擦肩而过,但中间只要一个转折、一个出发点,便盘根错节,纠缠不清。许多事,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缘起时,谁也挡不住。   田二立在门前,晃动的烛火映着他震惊的脸。他盯着那桌杯盘狼藉和散落一地的针线,咽了咽口水,抓起墙边的棍子,竭力平定自己的心神,小心翼翼地走近内室,每一步,都是节奏紧张的鼓点。   ——“别乱动。”冷冷的剑锋横在他的颈上。田二额上的青筋暴跳,脚踩着门槛,手还高举着碗口粗的木棍停在半空,眼里是他娘亲身捆绳索口塞抹布的无助模样,不禁呜咽道:“娘……”   “也别喊人,”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倚坐在灰暗的角落里,左肩上杂乱绑着的绷带上渗着点点血花,凌乱的落拓里,嗓音幽然:“否则,先宰了你娘。”   那张面具下似乎有比狐狸还狡黠的笑容,微微侧头之间,那人右耳下坠着的银色耳环映着烛火,流光璀璨,美得刺眼。      ☆、石先生   别人种大半辈子的田,石先生教大半辈子的书。在孔夫子圣贤书中浸淫了多年的石先生,张口便是道德礼仪,是温良礼义恭谦让的代表。   有关风化一事,石先生大可搬出炎黄始祖至今种种史实,滔滔不绝地力述观点、针砭时弊。然而昨夜,石先生思来想去,心境可谓从春走到冬历经了一个轮回。思及白大夫往日为人,一惊;思及那性别不明的怀中人,一疑;想到风月之事,一恼;事关家门声誉,一惧……有如走马灯。石先生熬红了眼,彻夜不眠。   日头东升了。石小宝蹦跶着出门了。老伴嘟嘟囔囔地念叨,见他不理,也忙不迭地给自己恩人做红烧肘子去了。   日上三竿。石先生满脸凝重地整好衣冠,摆好读书人的架势,背着手,踱步出了屋门。不过几步之遥,石先生的脑子里却翻涌着数不清的说辞,细想想又觉不合适,挑挑拣拣,竟酿成一场头脑风暴。他感到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突突作疼的太阳穴上。   一口老气正叹得悠长,下摆的衣襟被一双小手攥得紧紧的。石先生低下头,七岁大的石小宝睁着一双古灵精怪的大眼睛,两眼放光:“爹爹,飞白哥哥床上怎么多了个好看的哥哥?”   面粉团放进了油锅,石先生心里“滋啦”一声响。他赶忙把石小宝拉到后院角落,偷偷摸摸地斥道:“胡说!家里几时多了一人?你可看真切了!”   扎着朝天辫的石小宝从小未被爹爹说过半句重话,腮帮子登时不屈地鼓起来:“我看得真真的!我看他们睡觉时还抱在一块儿,醒了以后不知怎的,那个好看的哥哥像要打架,俩人推来推去的,还滚在了一起……”   早膳时间到。人围成一圈,好似风水轮流,各有不同。   从左到右,每个人,从眉毛的跳跃程度、眼神的闪闪烁烁到起伏不一的嘴角,都值得深思。各自怀的鬼胎,变化多端,离得十万八千里远。如此丰富的百态人生就绕着这小小的四方木桌,真实地上演:   五人中最单纯的石小宝叼着饱满的红烧肘子,嘴角一片油腻,圆溜溜的大眼睛全神贯注地落在陌生人身上,转悠来转悠去,在心里下了论断:好看是好看,比起小象那个呆师哥,唉,还是差得远,差得远啦。   石小宝旁边的石大娘今晨正因老头子古怪而不自在,又赶上石小宝贪嘴偷吃了几只红烧肘子,正值百爪挠心之际,蓦然见了白大夫,惊道:“白大夫,你……”话到嘴边又十分想笑,转念一想,当面嘲笑自己的恩人,多么失礼,于是任凭两腮僵硬,满脸的抽搐不堪。   “不碍事,早起撞到门框,”肿着一只乌青眼的白飞白淡定从容地拿起筷子,淡定从容道:“这位是飞白故友,姓花,名半夏。因昨夜深夜来访,怕吵着石先生,故而不曾说明,还请石先生莫要见怪。”   他旁边的“故友”花半夏,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白飞白的衣裳,用发带将发束了,倒有几分清秀干净,然而神情瑟缩鬼祟,有意无意飘向白飞白的眼神中,总有那么一丝丝内疚、一丝丝复杂。   心理活动最复杂的石先生就在这一丝丝的眼神中,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还“故友”,只怕是“密友”!   石先生捋了捋白胡须,一时看看白大夫,正若无其事地吃着馒头,一时瞅瞅花半夏,正心神不宁地拿筷子扒拉着碗,心里疑云重重。   他清了清嗓子,引经据典却又委婉含蓄的措辞还未出口,白飞白咽下一口粥,道:“还差一味药,等飞白采药回来,再试试吧。”   满腔的暗示涌到喉咙口,又被强咽了下去。石先生的心绪又兜了一个圈:白大夫为村民们劳心劳力,许是担子太重,以致胡乱发泄?也未可知。再捋捋胡须,陷入深思熟虑中。   这一深思,眼前的形势发生了惊天逆转。花半夏将嘴一抹,道:“我跟你同去。”白飞白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石先生仍手端着碗神游八荒,正游得酣畅,胳膊肘子突然被尖锐物捅了一下。睁开眼是老伴一手执筷子一手抓抹布的怒状,贤惠得体的石大娘终于全面爆发:“扰了先生入定了!昨夜就跟丢了魂似的,今早脸黑得像块炭,怎么,嫌这肘子不好吃?另找别个给你做去!”   石先生方才从熟虑中回过神来,急吼吼地起身,一把老骨头奔出廊下。   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早在庭院中消失,走在秋天的日光下,化成远山中的两个小小白点。      ☆、冬青草   落叶金黄,枫林血红。   金黄的铺在脚下,延向浓雾弥漫的山巅。血红的开在天际,点染秋色深深的森林。   一片枫叶在风中左右荡漾,缓缓飘落在两个人中间,正感叹即将零落成泥,却又听到了一个人言辞委婉的逐客令:“不过是一场误会。我想今晨公子也只是昏迷醒来后受惊,方才出手,公子无需介怀。不过,四方村委实危险,无论公子是何人、来自何方,还请早日离开。”   哎,还真是无情的人呀,它不禁感叹:跟秋风一样的无情。   枫叶无奈地随着风,渐渐下坠,眼看着土地离它越来越近,听到了另一个人惨兮兮的回答:“半夏如今已经无家可归,若白大夫执意要赶我走,那么,在这世道里我只有两条路:要么在饥饿、颠沛流离里死去,要么在瘟疫中腐烂,我倒宁愿死在瘟疫中。起码,不会孤独地死去,尸体不会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扔在乱葬岗的死人堆里。”   听见这样的话,枫叶的叶子也软了几分。   对面那人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样温柔的叹息,是枫叶从未听见过的叹息。它就在这阵温柔的风里又缱绻了一小会儿,望着那薄薄的唇角,脸红得几乎要烧起来。   时间,在两个人的相对沉默中流逝。   当一片枫叶“啪嗒”地落在干燥的地面上时,白飞白终于开口:“山路难行,公子千万小心些。”   白飞白转过身,迎着晚秋最后一抹灿烂金阳,踏着满道落叶,走向那烧红了半边天的漫山遍野的枫叶林。半夏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山林、枫叶、溪水、野兔……越往前走,白飞白的心头就越凝重。   他有一种直觉:这个人来历不明,透着一种古怪。   留下此人,日后必定会有大麻烦。   白飞白走得很快,直到身后突兀的喊声响起:“白大夫!”白大夫回过头,饶是他一贯冷静从容,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眼皮一跳:   花半夏洁白的手腕上正缠着一条百般扭动的竹叶青,那条蛇的头被她另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按着,才没有喷出毒汁来。   花半夏脸上的表情再自然不过,好像她手里抓着的不是蛇而是黄鳝:“把它抓回去开膛破肚,□□能做成一小瓶吧?”   白飞白皱眉:“飞白不擅用毒。”   花半夏随手一扔,那竹叶青绝地重生,在枯叶中悉悉索索了一阵,便没了踪迹。她拍拍手,迎向白飞白仍有些严肃的面容,莞尔道:“我看白大夫像神行者一般走得飞快,还以为是不曾发觉这伺机而动、快要在脚踝上来一口的竹叶青,原来,是瞧不上这送上门的□□。不过,山路难行,更兼有猛兽出没,白大夫千万小心为上。”   白飞白脸上的颜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闪烁不定。   眼前的这个人,虽是笑得一脸诚恳,但眼底跳跃着的,分明是玩耍的花火。   他略低头,两指将竹篓的背带轻轻一挑,竹篓“啪”地砸在落叶中,被埋进一寸。白飞白蹲下身,从竹篓里拿出一把小铲子:“公子眼疾手快,怎不知脚底下还有一株冬青?”   花半夏的眼角随着秋风一扫,脚下果真有一株被遗忘的冬青,在风中瑟瑟发抖。   四两拨千斤。   她笑嘻嘻地蹲下身:“不过是说笑,白大夫千万别跟我计较。”白飞白淡淡一笑:“哪里,公子正值年少,正是爱凑趣儿的时候。”   花半夏便“嘿嘿嘿”地笑……   冬青草落了竹篓,白飞白的小铲子箭头似的,极其犀利地往前一指:“还有那儿。”   大半天的时光,消磨在林间的采药活动中。   每到一处,便亮铲子。   两个猎人端着铲子到处噌噌噌地挖宝。   有那么一时半刻,花半夏觉得自己像翩跹的蝶。这种错觉导致的后果是:当白飞白还蹲在地上挖中草药时,她在一处小山丘的菊花丛中摘了一簇清新的绿菊,啧啧惊叹:我真是目光如炬呀目光如炬。   空灵的撞钟声遥遥地从山顶传来,珰、珰……   正自得其乐的花半夏捧着这簇绿菊立在花圃中,闻得钟声,一丝浅笑凝滞在脸上。她忍不住缓缓抬头,朝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山顶飘渺处,红墙金瓦,影影绰绰。一座清寒的小寺庙孤寂地立在高处。   钟声还在响。声声入耳,丝丝入心。   花半夏蓦地有些头痛,那钟声像是一下接着一下,敲在自己头上,搅得心口也有些堵。有什么东西从胸口窜起,直往喉咙口冲,她捂住嘴,猛地一咳。再伸出手时,竟看到了满手鲜血。   她的心顿时比秋风还凉还萧索。眼底闪了一下,她擦了擦嘴角,又把手往花梗上使劲儿地抹。   另一处的白飞白似乎察觉到异样:“公子?”   花半夏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望着那座遥远的不起眼的寺庙,花半夏眼前一幕一幕的幻象丛生:一时闪过恢弘得让人想膜拜的佛塔,一时眼前又飘着模模糊糊的袈裟,一时又仿佛有朵莲花盛开在薄雾里,一时仿佛又听见了悠扬的佛铃……刹那芳华,纷纷闪过。   想要抓住什么,又其实什么都没抓住过。   从未有过的怅然袭上她的心头。那座寺庙仿佛对她有着万分的魔力,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步子不知不觉地往前迈:“那座寺庙……”   白飞白站起身:“公子识得重明寺?”   什么重明寺?我明明记得,我记得的,那不叫重明寺,那个地方叫……   着魔似的恍然,终止在脚下一滑的瞬间。   前面,是悬崖。      ☆、双面人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   那一簇绿菊飘散开来,坠落于茫茫雾霭之中,消失不见。   冷冷一阵山风拂过,花半夏全身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眨眨眼,自己的脚底下踩着缭绕在深渊的云雾,身侧是光秃秃的悬崖峭壁,而上方是一双青筋暴露的手。   自己就这么悬在半空,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白飞白趴在悬崖边,脸涨成猪肝色:“公子!抓紧!”   处于生死边缘的花半夏反应极其敏捷:身子立刻呈壁虎状伏在岩壁上,借着白飞白的力气,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双脚都难看地在半空中乱蹬。   白飞白发狠地扯,花半夏艰难地蹬,两个人的手都几乎要脱臼。   正露出了一线希望的曙光,她刚露出一半的头又突然沉了下去,下方传来花半夏的大叫:“白大夫,松开左手!”   白飞白的心不禁一沉:山崖边多毒蛇,难道遇上了?   这么一想,他的手却握得更紧,额头直冒热汗:“公子莫怕!我这就拉你上来!”   两个狼狈不堪的人在悬崖边展开了更狼狈的拉锯战。花半夏在底下越是吼“松手”,白大夫就越是坚决不松手。   毕竟实力悬殊,悬在半空的花半夏像个吊在白大夫手里的木偶。“木偶”这厢道:“白大夫你松手,我……”话头便第六次被打断,那厢的白飞白咬牙切齿,那牙、那手、那眉头都像铁打似的坚硬:“我绝不会弃公子于不顾!”   “木偶”急得要撞山。终于狮吼:“白飞白!我看见了灵芝!”   半刻钟后。   花半夏稳稳当当地盘着腿坐在崖上,把那株盘面大的灵芝在手里掂来掂去,喜滋滋的:“这可是百年难得的灵芝,有了它,被牛头马面抓走的人都能抢回来啊!”   白飞白坐在她面前,脸色却很难看:“被牛头马面抓走的该是在下。公子方才,吓得飞白几乎魂归地府。”   花半夏正将灵芝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篓,闻得此言,戏谑一笑:“以白大夫救人无数的功德,想必阎王也不敢收。半夏若是以一命换得数人性命,指不定白兄百年之后还能携小弟往西天极乐净土一游呢。”   白飞白的脸色变了变,却变得更加难看:“公子以为,用自己的命换别人的命,是功德无量?飞白却不能苟同。我行医数年,只知人命可贵。公子既这般舍己为人,去庙堂上做个死谏的谏臣,或是去江湖上劫富济贫一夜成名,比在悬崖边摔死,可要实在得多了。”   冷冷丢下这么一大堆话,也冷冷丢下神色复杂的花半夏,白飞白冷冷地起身走人。   这个白大夫,怎么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白大夫请留步,”花半夏站起来,拍拍自己沾了落叶的衣裳,神色似有些无奈,又带着些认真:“我不知道是哪一句话引来白大夫这么一番奚落。白大夫或许不相信,但姑且就当半夏是亲眼目睹了村子的惨状,也被白大夫的坚持无畏感动,方才如此为人吧。无论如何,半夏此生,从未有过自轻自贱的时候,从未轻易就舍了自己。我既然能徒手抓住要咬人的竹叶青,自然也不会在悬崖边摔死。”   白飞白冻在了那儿。不动,也不说话。   白飞白站着不动,花半夏便也站着不动。白飞白沉默不语,她也沉默不语。两个人这么默默地站着,时间长了,便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之感。花半夏甚至有一种冲动,想用力将他的身子板过来,想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但那,毕竟是太过荒唐。   花半夏试探着问:“天色不早,我们下山吧?”   就在步子将要迈出的瞬间,阳光破入林子,落在两个人的脸上,落在白飞白转身的瞬间,落在他漆黑如墨的眼睛里,落在两人相对的视线中,形成一道美丽的光晕。   “医者如父母,飞白只是、只是为公子担忧,才言语过激……”在这片美丽的光晕中,白大夫的脸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局促。他朝花半夏伸出手,声音很轻很轻:“山路难行,公子还是牵着飞白的手……稳妥些。”   此时分明是秋天,眼下分明是黄昏。   花半夏有那么一刻,感到春风拂过了自己的面庞。   但,也仅仅是一刻罢了。   她迟疑着伸手。那双手有着一些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茧子,但很宽厚,能将自己的手完完全全地裹着。这双手,很暖。   相视,浅浅一笑。   与此同时,花半夏心中那另一个自己却毫不迟疑地狞笑起来:算是歪打正着吧,看样子我是真的能留下来了。哼,方轻盈、木公公,还有纳兰将军,你们这堆杂七杂八的,我看你们要上哪儿找我去!      ☆、妇德经   当一双影子随着落日投射在地面上时,石先生蹲在后院里,一手持抹布,一手持筛子,双手埋在堆满锅碗瓢盆、米粒和菜叶同游的木盆子里,正在卖力地洗碗。   等他发觉自己的天空忽然暗下来时,采药归来的两人正像两根长短不一的木桩子似的,杵在几步开外,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教圣贤书的夫子正在洗碗。   正、在、洗、碗?   这就好像一个本该拿绣花针的姑娘,正大刀阔斧地在市面上杀猪。   太诡异了。   大眼瞪小眼。小的看老的,老的看小的。   石先生一张陈旧的老面皮几乎要变成一筷子滑下来的挂面。   他咳了两声,慢慢把手从盆子里抽出来,那双手还带着饱满的皂泡,他面无表情地在身后擦了擦,缓缓道:“老夫,近来正想纂写《妇德经》。正所谓,格物致知。”   白飞白与花半夏对视了一眼,转过脸时同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   石先生撒了谎。真相离表象,还有十万八千里远。当石先生在廊下痛心疾首地跺脚道:“怎也不早说!要坏事,要坏事……罢了罢了!一介女流,焉知大丈夫之事!”时,全面爆发的石大娘把抹布一甩,旋风似的冲进房里。“喀拉”一声,是房门上锁的声音。   石小宝两眼泪汪汪:“爹爹,小宝不会洗碗……”   ……   哼哼,小娃娃,老夫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怎可能让你们看老夫的笑话?不过略施小计,就骗了你们年幼无知的脑子……   解决了个人问题的石先生释怀了,坦然了。   人在不关注自身之时,显然能关注到他人,关注到更广阔的事物,石先生也不例外。   因此,当他把焦点从自己面前那堆蘸满米粒和油渍的锅碗瓢盆里转移到跟前这俩人时,便发现——处处有□□。   不过是上山下山,白大夫额头上怎么有汗?   视线往下落:白大夫的衣裳上沾了点泥土,还有叶子的碎屑。   眼角再往右扫:花半夏怎么也满身邋遢?石先生倒抽一口冷气:花半夏的袖子怎么好端端的划破了?明明今早还是干净又崭新的!   看来,这分明、分明是叫人撕开的!   撕开他衣裳的,不正是……   白飞白和花半夏都惊奇地看着石先生手抖脚抖面皮也抖,还会变色,一副揪心得不行的模样,不禁交换了一下眼神。   花半夏:石先生没事儿吧?瞧着像羊癫疯。   白飞白:石先生一向体态康健。   花半夏:是因为被我们看到他被罚洗碗,过于羞愤?   白飞白:大概是……   石先生越发揪心了:在老夫面前,竟一刻也不消停!还要眉目传情!      ☆、听墙角   日落西山,满天星宿。   石先生家一向清贫。给白飞白的这间房,原先是间柴房,当时拾掇了大半天才腾挪出来。花半夏也在这间房住过一晚上,但那天晚上的记忆,几乎等于零。   只要一想到那个夜晚,花半夏脑子就疼。   而白飞白只要一想到那个晚上,胸口就痛。   两个隐隐作痛的人都把各自的疼痛藏在心里。无论如何,他们即将面对一个真正的共处的夜晚。   昏惨惨一盏破油灯,白夹黑一张纸蚊帐,冷冰冰一床铁被子。   这就是白飞白住的地方。从今往后,也会是花半夏住的地方。   简直是个破得不能再破的牢房。   花半夏只好安慰自己:这跟露宿荒野相比,简直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仙境。   只是这“仙境”的床,动辄“咿咿呀呀”地叫唤,连晃脚都不能。花半夏有点怀疑这床板是否真能支撑两个人的重量。   白飞白专心致志地在昏暗的油灯下手不释卷。花半夏歪在床柱上,眯着眼瞧那医书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像在看一堆蚂蚁,看着看着,成群的“蚂蚁”都在绕圈圈……头晕。花半夏揉揉发酸的眼睛,忍不住道:“长此以往,眼必瞎。”   白飞白的眼珠子依然矢志不渝地盯在书本上:“枸杞可明目。”   花半夏还是忍不住咕咕哝哝:“哪里的话,枸杞价贵,到时候,又穷又盲,那时才真的瞑目了。”   谁知道白飞白一面看书看得目不转睛,几乎要入定,一面又能从容地回嘴:“金银花泡菊花,清热祛火,亦可明目。可惜公子今日采的菊花没能像公子这般好运,已香消玉殒。”   花半夏恍然间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头驴:跟行医多年的大夫辩论明不明目的问题,何况此人还是白飞白。只怕他眼睛还没瞎,我的脑子先坏了!   既知理亏,只好沉默。   屋子实在昏暗,她想睡又睡不下,眼珠子转来转去,视线还是落在身边这幅“仁心圣手”图上。   本是古人头悬梁锥刺骨凿壁偷光的良好典范,落在花半夏眼里,却越看越古怪,越看越变了味道,最后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白飞白疑惑道:“公子为何发笑?”   灯火映在她眼里,照出了花半夏双眼中藏不住的笑:“你这房子本来就跟大牢似的,你又在这里看书,又像是要把牢底坐穿,又像是在研究逃狱良策,总之,一副‘我命由我不由天,境残我也要志坚’的摸样。”   白飞白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又像是想笑,又像是无可奈何。他放下书,对花半夏道:“厨房的水快烧开了,公子可否去提点井水来兑着?”   哟,看来是嫌我聒噪,吵着他看书了。   花半夏识趣地出门,踱步到后院那口水井旁。   今夜,月亮正圆,倒映在水井里,像个金黄的鸡蛋,“啪”的一个水桶放下去,荷包蛋打散了,随着涟漪散开,一圈一圈的。   花半夏探头探脑的,正看得有趣,忽然之间,隐隐约约有女人的哭声传来。花半夏直起身,四处打量,见石先生的房里正灯火通明,哭声的来源正是那里。   不会吧?她悚然一惊:洗个碗,就要打石大娘了?   石先生因与石大娘闹不和才落到要洗碗的地步,刚好被我和白大夫看见,于是脸上过不去,傍晚的时候都激动地手脚颤抖了,到了晚上终于羞愤交加……把一系列事件串联起来,花半夏发现,此事完全不难猜测。   她也顾不上提水了,两步三步、蹑手蹑脚地跃到石先生房门前,连袖子都卷好。   哪怕寄人篱下,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枉读圣贤书的老头子欺负人!石先生这还怎么为人师表!   越靠近,哭声就越厉害,花半夏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你不用哄我!我都听见了,你居然在白大夫他俩面前说我没有妇德、不守妇道!呜呜呜……”   “冤枉啊夫人!那、那只是权宜之计!”   “你就是嫌弃我!你嫌我不识字、嫌我是寡妇,我就会洗衣做饭,你如今、你如今居然还嫌我做的菜难吃了!呜呜呜……”   “冤枉啊夫人!你做的菜色香味俱全,我哪天不是吃饱了撑啊?”   “我也知道,你是惦记你原先那个相好的了!你娶我之前,不是还心心念念着那个小翠?呜呜呜……”   “冤枉啊夫人!小翠、小翠都嫁人几十年了,连大胖孙子都抱上了,我要还这么想,天打雷劈呀!”   “那你是嫌我生养困难了?你也不想想,当初给你们石家生小宝的时候,产婆都是怎么说的?你个没良心的!呜呜呜……”   “夫人你听我解释啊……”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花半夏蹲在墙角侧耳倾听,忍着笑忍到几乎要内伤。   想当初,村里的戏班子唱《婆媳怨》,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挤得水泄不通,可也没如今这出精彩。也该让他们听听,编一出《夫妻怨》,大家一定爱听!   “好笑么?”有人问。   花半夏擦着眼睛的泪花:“好笑!”   ……??? 作者有话要说:  一床被盖上,此事前景无限……   ☆、洗脚水   白飞白鬼影一般窝在她身后,整个人都匿在角落的阴影里,也看不清神色。   “白大夫,我不是在偷……”   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地拉起花半夏,往自己房里走。花半夏在他身后压低了声音急急道:“等等,我的水桶还……”“不用。”   兑了井水的一盆热水,静静地氤氲着一两丝雾气。热水上面,漂着几片艾叶和菖蒲,看上去绿油油的,就好像小铜盆里装的不是热水,而是一盆子的翡翠。它在房里恭候多时,看上去似乎有些寂寞。   它也许没想到,迎来的会是这么聒噪的一个人:花半夏从墙角,到被拉着走在走廊上,到被拉进了房,一直到被白飞白按着双肩坐在床沿上,都没忘记要白飞白听她解释:“你可没有偷听闺房密事的癖好……我刚才正想打水,忽然听到石先生房里有动静,我以为……”   闺房密事?连默默无声的洗脚盆都要腹诽:这人在哪儿想到的词?石先生都是七十岁的老头子了,能有什么闺房密事?白大夫这等高明,看来也有误诊的时候。这人不该泡脚,应该洗洗脑子!   白飞白从从容容地卷好袖子:“我知道。”   他蹲下身,极其自然得给花半夏脱靴脱袜。   很简单的动作。若一个男的对一个女的这么做,背后的含义就很不简单。花半夏默默不语,心头却无端地涌起一股酸涩。   当粗糙的双脚被一双细致的手捧着放进洗脚盆里时,酥酥麻麻的感觉,便顺着那双脚直达四肢百骸,也顺着那双脚上丝丝道道的伤痕渗透进不安的心。连摇摇晃晃的烛火,都显得分外柔和。她想起那些四处逃窜的生活,想起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寒冷的荒原和永远横贯在眼前的起伏的山丘,天下之大,竟无处为家。   药草的效力只能慢慢抚平伤口的肿胀,而内心的温暖平静,也许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也许并非一朝一夕。   白飞白的声音也在雾气里氤氲:“你的脚虽没有骨折也没有扭伤,但你毕竟奔波许久,还从山崖滑了下去。眼下这种时节,倘若起跑流脓就麻烦了,还是不要大意为好。”   哎,极其简单的动作。若是一个大夫对一个伤患这么做,那确实,没什么好想的。只能说,这位大夫医德高尚。   医德高尚的白大夫一诊断起来便上瘾:从症状讲到药方,从药草讲到药膳,从《黄帝内经》讲到《本草纲目》,从华佗讲到扁鹊……唠唠叨叨,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莫不是因为我吵着他温习医书,所以他要在我身上补回来?   花半夏的耳朵就像正在被一把温柔的小刀,慢慢地切割。当她开始有点想睡的时候,这把刀还在慢慢地讲述,勤做五禽戏的各种好处。   究竟是药草的力量还是催眠的力量?花半夏的身体开始左右轻轻摇晃,眼皮也开始上下搏斗。她感到她成了仙,如坠云雾飘渺间,格外朦胧。   白飞白还在坚持将一本又一本的医书,灌汤似的往她耳朵里灌:“……木火土金水,肝心脾肺肾,目舌口鼻耳,怒喜思忧恐,酸苦甘辛咸……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得检查公子的身体是否有淤青或擦伤,如今的局势,擦伤破皮亦并非小事……”   呵呵,检查公子的身体,检查公……检查身体!   一道天雷直逼天灵盖。花半夏一个哆嗦,顿时醒了过来,两手迅速将衣服合拢,强笑道:“不必!委实不必!我、我自幼不喜欢别人看我身体。”   白飞白皱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那双清朗的眼睛似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时刻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一切虚假在他眼皮子底下都无所遁形,势必要拨开那虚假的外壳,直探真实的内在。   花半夏被他看得没了底气,不由地缩了缩脖子,紧张地注视着那两片薄唇。她很清楚,从中出来的话,起码可以决定今夜的去留。   许久,从那两片薄唇中逸出怀疑的几个字:“莫非你……”   花半夏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白飞白俯身,双眼钉在她的脸上,渐渐靠近:“莫非你……”      ☆、裹粽子   白飞白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迫近的距离。这黯淡的光线。这低沉的语气。这压抑的气氛。   花半夏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快到在胸腔里砰砰作响,快到她的胸骨快要被撞裂开来——   “莫非你害羞?”   此情此景,就好像一个斩首在即的死囚正悲戚戚地跪在刑场上,悲凉地回忆自己的一生。回忆完了,正要甩头仰天大笑一场之时,突然,从远方传来一声豪迈的怒喝:“刀下留人!”   花半夏厉鬼似的凸出双目,把眼睛瞪得像十五的月亮,圆又圆。白飞白点头感叹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公子这个年纪,也是会害羞的……既然这样,飞白便不勉强了。”   你不应该当大夫,应该当杀手。花半夏闷闷地想:江湖人称,夺命铁嘴白。   不明真相的白大夫,丝毫不知他的荣誉称号,再次蹲下身,捧出她那双泡的通红通红、熟得可以捞出来吃的脚,细心地拿干毛巾擦了擦。   花半夏那颗刚发狠的心,顿时又软成了豆腐。   白飞白端起洗脚盆:“我去把水倒了,还得去趟厨房。公子若是倦了,便早些歇息吧。”   又去厨房?烧水去厨房,大半夜的还去厨房,难道灶子上架着外焦里嫩的烧鸡,他想偷偷摸摸地蹲在厨房的角落偷吃?想是这么想,花半夏当然知道不可能。不是因为认为白飞白不会吃独食,而是因为白飞白冗长的催眠里有一句:半夜用膳,易积食,损胃伤肝。   目送着白飞白出了房门,花半夏坐在床沿,想了一想,将冷冰冰的被子抖搂开来,严严实实地裹在自己身上,把自己包成了一个小粽子。   这个“粽子”在等那个能剥开她的人。   那时,她会把自己的“粽叶”盖在他的身上,把相同的温暖换给他。投桃报李,本来就是应该的。   也不知白飞白是否真的在厨房吃起了独食,“粽子”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回来。她时而垂头,时而歪在床柱上,时而裹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恶作剧似的听床板的惨叫声。更多的时候,还是在无聊的左摇右晃中等待。   烛火跟她一同等待,一同左摇右晃。烛火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她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当眼前的世界归于沉寂与黑暗时,她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眼皮粘在了一起,还是油灯已经熄灭了?   她只记得一件事,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陷入黑暗之前,自己脑子里想的居然是:   他不会是在灶子上睡着了吧?   恍恍惚惚间,神思飘荡。花半夏在半梦半醒之间,身体似乎急速地在数不清的门扉之间穿梭,快得就像闪电。门窗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沿途的柱子像丛林中的树木般层层叠叠,许多的人影一晃而过,留下一两个唏嘘的、冷漠的残影。似乎有个人笑眯眯地朝她躬身:“夫人……”一晃而过。   那人前一刻还在面前躬身,下一刻连背影也离得很远很远。花半夏很想停下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飞速穿梭,直到一扇恢弘的大门在她面前自动向两边打开。她微微站定,发现四周全是朦胧的雾气。   她在迷雾中转来转去,找不到方向。忽然,她看到了前方隐隐约约的轮廓:鲜花似的纱帐,朝霞似的缎面,黑色的发,雪白的颜。似乎有两个人裹在被中,窝在床角。这个搂着那个,那个倚着这个。俩人似乎在看书,又似乎在说话。你侬我侬,耳鬓厮磨。良宵静静,唯有花解语。   这一幕似幻非真,忽远忽近:一时,是花半夏看着他们在看书。一时,竟又是自己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看。只是那上面的字,都好像被蒙上了纱,怎么也看不清楚。   她的心突然大痛,仿佛有刀子捅了进去,还在反反复复地搅。   画面陡然一变。依然是浓浓的大雾,书却不见了,纱帐也不见了。空空荡荡。   只有一个人背对着她。那个人长身玉立,飘渺的云雾绕着他的周身,浅浅地浮动。那个人清清冷冷的嗓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今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也好,我也罢,都各自珍重吧。”   说完,那人便向前走去,身影渐渐隐没在雾气里,越来越遥不可及。她也不知为何,心乱如麻,慌乱地向前奔跑,手茫然地向前伸着,失声大叫:“等等!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双脚忽然踏空。顿时,耳畔狂风大作。云雾尽散,身下,莽莽深渊,茫茫红尘。   心剧烈地一跳,双眼猛地张开。   映入眼帘的是那顶陈旧的蚊帐,火光依稀在摇晃,白飞白担忧的面孔在头顶上晃来晃去,那张夺命铁嘴还在一张一合:“公子你醒醒,醒醒……”   心还是跳得很快,她低低地喘了一阵,才发觉自己满脸的湿漉漉。额头上全是冷汗,面颊上全是泪水。连枕头都被浸湿了一大片。   那个梦境是如此朦胧,又如此真实。花半夏只管回想着那个梦,连白大夫的袖子蹭上来给她擦汗都没注意到:“公子你好些了么?别怕,不过是梦魇。”   想了一会儿,花半夏才回过神来,视线落到自己那两只死死地抓着白大夫的手的爪子上:“我方才,做了什么?”   白大夫似乎松了一口气,不以为意地抽回自己的手:“没事,公子似乎被梦魇住了,方才浑身发抖地嚷梦话。这也无碍,好好歇息便是了。”   白大夫的口气云淡风轻,但那手上的斑斑血迹被她瞧在眼里,清清楚楚。那便是花半夏犯罪的证明。她此时才发现,被子平平整整地盖在她身上。当然不可能是半路昏睡过去的花半夏自己盖的。   花半夏的心拔凉拔凉:从厨房回来的白飞白看到的就是一个裹着被子、姿势难看地瘫倒在床上,像要睡死过去的一头猪,这头猪还半夜嚎叫,抓着他的手,眯着眼睛哭得涕泪横流:“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多想有一把泥巴,可以糊在自己脸上。   花半夏满脸通红地坐起来。白飞白却没说什么,背对着她,从案上的一个白白的碗里拿出一个白白的鸡蛋,似乎在对着眼睛轻轻地抹。   对了,花半夏羞愧欲死地回想起来:那只眼睛,还是我打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夜半,白飞白一动不动地坐着,花半夏手拿鸡蛋,专心致志地在他眼睛上描啊描。他们的脸离得很近,两个人的鼻子中间,只有一串烛火在闪耀。   这样的场景,甚至有点像夫妻间画眉。   白飞白轻轻一咳:“公子这般体贴,飞白,咳,受宠若惊。”花半夏的手早就酸了,终于等来这句话,心里终于获得了一丝弥补的欣慰,因此大方一笑:“这有什么!若想谢我,今后就别公子公子的,叫我半夏就行!”   白飞白又露出了那种她看不懂的笑容,又像是想笑,又像是无可奈何:“好……半夏。”      ☆、福禄街   福禄街有三家百年冠名老字号:百年祖传龙家药馆、百年祖传甜蜜蜜点心斋和百年祖传陈老根面摊。   这三家,凭着金光闪闪的招牌,在竞争激烈的福禄街杀出一条血路,畅通无阻,长期占据大众良心点评排行榜前三,号称“福禄三强”。   “福禄三强”特色鲜明,各有其看家本领:   龙家药馆,以稳扎稳打著称。据说药馆里的郎中都曾游历四方,个个仙风道骨火眼金睛,他们望闻问切无所不能,隔着大老远都能说出个病症一二三来。更难得是,馆里珍藏着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珍稀药草、名家仙药。多年来风风雨雨,宁做赔本生意,也坚决不卖假药。在滚滚浊流中,既靠实力吃饭,也靠操守吃饭。   甜蜜蜜点心斋,除了金刚罗汉般的打手,上上下下无一例外是人比花娇的厨娘和清秀干净的小厮。这里的点心,从卖相到口味,都无可挑剔。一口咬下去,嘴里眼里都是蜜。每到饥荒时节,还开仓放粮。在永昌镇的乞丐们眼中,甜蜜蜜点心斋就是观音庙,里面的厨娘都是九天仙女下凡尘,里面的小厮就是菩萨座下的童子。   而其中,排名最末的陈老根面摊一直是个传说。   传说,陈老根面摊是个面摊,陈老根本人也是个面瘫,陈老根的三代传人都是面瘫。   传说,陈老根百年祖传的锅历经煎炒焖煮已有灵性,省油省火,还能十里飘香。   传说,陈老根的二代传人蓝板根爱面成痴,曾闭关三月潜心研究面条的坚韧性。出关后,正好有个无赖在摊子上吃霸王餐,蓝板根手握一把鸡蛋面,风风火火地甩了起来,将无赖甩得皮开肉绽、叫苦不迭。住在福禄街两旁的百姓们在宅子里远远听见,都纳闷是哪家人在放炮仗。   传说,蓝板根心安理得地将那把鸡蛋面下锅煮了,客人赞不绝口,都说既筋道,又带着一点子腥,着实美味。   在数不清的传说里,有真有假,众人也莫衷一是。但整个永昌镇都公认的一个传说是:陈老根面摊,非常任性。   任性体现在很多方面:面煮到一半,想到家里母鸡忘了喂,立马收摊,任性;突然厨性大发,狂风暴雨中摆起了面摊,大显身手,任性;炒着炒着手酸,回家歇息去,任性;心情不好,不做了,任性……各种各样的任性,数不清的任性。   但福禄街上的人就爱它的任性,天天都盼着陈老根面摊的长棚在福禄街上搭起,这一盼,就是好几年。春来秋去,依然万众期待。   福禄街上的男女老少,有他们特有的审美与坚持。   这一天,是个普通的日子,但谁也不知道惊喜与意外哪个会先来临。   这一天,龙家药馆的大门依然紧闭。馆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元老级郎中,不久前积劳成疾,给人写了一张药方后就与世长辞了,合馆无不悲痛。龙家药馆的掌柜干脆歇业,领着众位大夫一路乘船北上,要将这位元老的灵位送回苏州老家。因此数月不曾回来。   这一天,甜蜜蜜点心斋的阁楼上还高挂着“东家有喜”的牌子。点心斋的老板柳美娘近日喜得贵婿,永昌镇上的风流子弟都哭死了一大半,只有丐帮分舵还欢欢喜喜地推了几辆载满陈年佳酿和各式彩礼的马车,前去庆贺。这一庆贺,估计也要三四天。   这一天,有一个挑着红白喜事的空当的传说,任性地,回来了。   这一天,一路掘地三尺、不放过任何一草一木的方轻盈双眼冒着熊熊的饿火,像个煞星似的踏上了福禄大街的青石板路。   她当然不知道前面那个搭起长长棚子的面摊的来历,只是见前头人群拥挤犹如浪涛滚滚,人人变色,都挤得五官扭曲、不成人形,还以为有特大减价。她不由地摸了摸腰间仅存的几枚铜板,便毅然决然地大步向前。   随波起伏的人海突然冲进了一个神秘女金刚。女金刚硕大的身躯一个顶俩,犹如肉做成的城墙。她伸出蒲扇似的大手,轻轻一推,那边的人顿时像风吹过的麦田,倒成了整齐好看的一行。另一只手轻轻一挥,也直接倒了一排。胳膊肘子随意地一拐,好不容易挤到前头的小伙子感到他被一股不可阻挡的可怕的力量推到了九霄云外,再站定时,他已在人海的边缘地带,顿时泫然欲泣。   历经艰险才抢到了宝贵的位子的人,都来不及喘口气,就惊讶地看着一个大影从一片黑压压的脑袋里杀将出来,其气势,犹如在沙场上横扫千军。   方轻盈轻轻松松地来到桌子前,大掌一拍,几乎将桌腿震断:“来碗牛肉面!”   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都短暂地聋了一聋,半边身子也跟着发麻。   女金刚身躯庞大,胃口也不容小觑。哧溜哧溜,一碗接着一碗,碗很快就垒成了千层塔。面摊上的人开始啧啧惊叹:   “天哪!这个人是食神!”   “这都第几碗了……”   “再吃下去会不会出人命啊?”   这些小声而密集的的议论就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层油,飘飘荡荡。方轻盈置若罔闻,因为这面好吃到让她停不下来。   “这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吧?”   这些小声而密集的议论就像耳边飞舞的苍蝇。嗡嗡嗡,嗡嗡嗡。   “肯定是男的,我家养的母猪都没这么大饭量。”   就算是吃龙肉,也是需要心情的。   方轻盈双眉一竖,双目一睁,把手上的刀往桌上一拍,出手如电,拔起一根筷子——噗。   筷子准确地将三只苍蝇扎成香喷喷的串烧。   全场忽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除了从案板上传来的有节奏的切面的“咚咚”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状态了,这才是正文!   ☆、咚咚咚   一片寂静中,这“咚咚”声体现着一种非凡的职业操守。   方轻盈的手慢慢地放下来,眉头慢慢地皱起来,脸慢慢地变黑,心底也慢慢地袭上一种紧张。   众人眼见食神没有继续张开血盆大口,都心中暗自纳闷。他们不约而同地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抿着面汤,彼此间暗送市井上的秋波:莫不是这厮吃撑了,正忙着消食?   方轻盈当然没有吃撑。其实,就算再吃个十来碗,也未见得能有甚事。   在荒野丛林中,即使是正在觅食的母狮,也能敏锐地嗅见附近的孤狼的气息。   高手过招,于生死之间,往往都需要在艰难的环境下磨练出来的接近动物的本能:对危险的警觉。   陈老根的第三代传人,正入神地剁着面。似乎就算是山无陵天地合,他都不肯与这面条绝。   隔着那层香喷喷的烟雾,只能看到那人的衣裳灰扑扑的,头上顶着的好像是一团乱七八糟的乱麻。麦秆似的小身板,弱不禁风,就像是从哪个饥荒灾害中逃出来的难民。他躲在那层缭绕的雾气后头,活像一缕幽魂。   这缕幽魂孜孜不倦地剁面。咚咚咚。咚咚咚。   非常有节奏感。   这节奏感强烈到不可思议。   因为它太快了。   方轻盈默默地摸上桌面上那把不起眼却卖相豪迈的大刀。周遭的食客眼见她这个动作,还叼着面条的嘴里顿时发出一声惊慌的呜咽。   方轻盈的紧张凝聚在她渐渐握紧的手中。老百姓的紧张却一点也不含蓄,两股战战,额头冒汗,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小小的面摊里,发散的脑洞中,似乎正有人在弹奏着一曲《十面埋伏》。   此时此刻,方轻盈与众路人身居一地,却情发两心。方轻盈紧张地想:这个人难道是来杀我的?而众人则恐惧地想:这个食神难道要大开杀戒?难道我们都要被筷子穿成烧烤!   空气快要凝滞,紧绷的弦下一秒就要断裂——   咚、咚、咚。   远远的,一阵似有若无的敲木鱼的敲击声,破空而来。   “咚咚咚”与“咚、咚、咚”有的只是节奏上的差距。一快一慢,一急一缓,滴滴答答,交织成网,相映成趣。   在座有高雅者,只觉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正在戏楼上听一段小曲儿;平民百姓者,恍然间竟以为外头在下雨,脱口而出:“衣服尚未收!”;思绪万千者,只觉《十面埋伏》弹着弹着弹歪了,变成了喜庆轻松的《春江花月夜》。   谁能想到,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竟然会被木鱼声敲断?   一时间,手也松了,气也喘了。茫然的茫然,愕然的愕然。   正面面相觑间,那神秘的敲木鱼声,却从前头的街道远远传来,渐渐靠近,渐渐清晰。食客们都浑然忘却方才的“生命之忧”,伸长了脖子,眯直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透视前面游鱼般的人群,然后准确地揪出那一个来。   白鹭飞过了天空,清风拂过了湖面。   街头纷纷涌现出阵阵的惊叹。挎着菜篮子的姑娘们都三两成群地回望,不修边幅的年轻小伙都不由自主地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大爷们在捋胡,大婶们指指点点。楼上哪家姑娘的珠帘,正被纤纤细手招起一角。   所有人的步调,都在某一个瞬间,神奇地变慢了。街头上的时空,与面摊里的时空,明显是不同的。   当最后两个碍眼的身影从中间散开时,面摊上伸长脖子的人都瞪圆了眼,嘴里还叼着几条面的人连面条从嘴角滑下来犹不自知,不少人手里的筷子“哐当”一声从手里掉下来。   素白的僧袍,褐色的袈裟。玉雕成的掌托着木鱼,朱漆染的唇吟诵佛号。   市井中的烟尘是如此肮脏。   唯有他出现的刹那,如梦如幻。恍若佛祖在世,一切都得到了净化,世人都得到了救赎。   在方轻盈眼中,福禄街不存在了,面摊不存在了,眼前的那把刀不存在了,那恼人的“咚咚咚”声也不存在了,唯有那人红尘世外的素白身影,像雨后远山上升起的烟,如此飘渺。那人念的是她听不懂的佛号,但她知道那是一种定身法,将她钉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那更像是一种爱情的魔咒,当她那颗强而有力的心脏跳动之时。      ☆、螃蟹帮   这一天,活了二十几年的方轻盈,头一次尝到了天下第一面的滋味,也头一次尝到了“长相思,摧心肝”的滋味。   诗上说,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方轻盈没读过诗,却在看见那人的一眼中,心已经千回百转,走过四季轮回,经历春夏秋冬,轻易地就过了千百年。尚未分离,已开始思念。   也许,这是一见钟情,也许,这是一眼定终生。   这一天,谁也不知道惊喜与意外,哪个会先来临。   这一天,是臭名昭著的螃蟹帮上街收保护费的日子。   关于保护费这一帮派重要进项,其中门门道道,各有讲究。各帮各派收保护费的日子也各不相同。有的要沐浴点香,拜关公,请巫祝,最后用掷骰子的方式来定日子,从此按时按量地收,手续相对规范;有的要经过帮派分舵头目投票、长老商议方能确定;有的是按帮派流水账开支来决定,可进可退,方式灵活。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而螃蟹帮收保护费的方式一向是个不足为外人道的谜:因为,它很任性。   想收就收,不想收就不收。   想收的时候,成群结队,突然袭击,狮子大开口。往往是练得一身好脚力的贩子们尚未回过神来,就被众螃蟹狠狠地撬走了牙缝里的钱;不想收的时候,毫无动静,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甚至半年都不扰民,静悄悄的像是人间蒸发,直到他们再次出现,才将百姓的血泪记忆唤醒。   坊间关于螃蟹帮被金龙帮吞并的传闻,每每在螃蟹帮收费淡季甚嚣尘上,但每到街坊邻居们都信以为真,几乎要烧香拜佛、涕泪横流之时,螃蟹帮便用他们的亲身出现以及令人发指的收费,力破谣言。   一来二去,竟成了大家都在等待螃蟹帮下一次的出现。非得等它收了钱,才能相信:起码有好长一段时间,可以好好做生意了。悬着的心,反而变得轻松。   螃蟹帮的老大,算是个聪明人。   收与不收,仿佛只是一时冲动的选择。然而,无论收还是不收,螃蟹帮就在那里,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无人能撼动这盘踞已久的地头蛇。永昌镇的衙门内外,更无一人敢动这棘手的毒瘤。   当一双花里胡哨的靴子踏上青石板路时,街尾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哀嚎。并且,这哀嚎大有经久不衰之势。   笼子里的鸡扑棱着翅膀窜上半空,鸡毛漫天飞舞。菜叶子撒得遍地都是,柿子果子豆子都洋洋洒洒地涂了整条街。狗在叫,猫在跳,猪还在任人宰割。吵闹声、争执声、拉扯声、哭声、喊声、笑声、打骂声……混在一起,乱哄哄,震山响。   这搭戏台似的动静终于拉回了沉浸在圣洁光芒中的面摊众人。   不少人回头看了看,要么缩回脖子,要么埋头吃面。方轻盈还拖着腮帮子,流着哈喇子,目光朦胧地望着前方。   她处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境界。   直到,一片鸡毛飘进方轻盈的碗里,一片菜叶洒在方轻盈脑门上。   方轻盈梦幻泡泡似的心情,终于,被彻底,破坏掉了。   她黑着脸,布满杀气的眼神,直射后街。   街尾嘈杂不断,争执不歇。从那堆乱哄哄的人群里冒出了几个格外扎眼的身影。一瞬间,行走江湖眼观六路的方轻盈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几个人的穿着五颜六色花红柳绿,走路不是形同螃蟹的横行霸道,而是格外风骚的左摇右晃。那堆风骚的人簇拥着一个最最风骚的头目,一路七彩祥云似的闪来闪去。   一众尖嘴猴腮的小混混,像看花斗狗的纨绔子弟一般招摇过街。   如果说,街头正清风拂面,花草空灵,街尾就是浓烟滚滚,乌烟瘴气。   方轻盈看得一阵反胃,转头就要去拔刀。隔壁一个老大爷吓得一个哆嗦:“姑娘,可使不得呀!”   方轻盈瞪着一对牛眼:“有什么使不得的!老娘从来见不得这些混账东西,在我眼皮子底下欺男霸女!老娘一刀子送他们去阎罗殿!”   老大爷干枯得像老人参,老人参急得使劲儿眨眼:“姑娘有所不知,那几个人,可都是螃蟹帮的!这螃蟹帮,为祸乡里,臭名昭著,可就连镇上的衙门都拿它没办法哩!螃蟹帮的老大万金宝,那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惹了他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俗话说,两假相逢,必有一真。一正一邪,也注定要猜出别样的火花。   当方轻盈还在听老大爷啰嗦螃蟹帮前几天是怎样抢走了自己那两筐挑好不容易到市面上、尚未卖出的土豆时,花花绿绿的混混们左摇右晃,却在面摊上与一身素白的和尚来了个正面相逢。   几只山鸡绕着一只野孔雀,堵上了清风中翩然盛开的白莲花。   野孔雀似被蛊惑,正要开屏。   无赖甲一把按下头目正要掏出银子、化缘布施的手,狞笑道:“大哥,这和尚的钵里可有不少银子啊!这化缘,也是咱们地盘上化的呀!”   野孔雀施施然收回手,贼似的眼在他身上留恋了一圈,贼兮兮地笑:“以前倒是没见过你……也罢,既是新来的,交了一半,今后在这福禄街,和尚你想化多少,就化多少!横竖有我螃蟹帮给你做保!”   这厢,野孔雀倒是胸膛拍得响当当。那厢,方轻盈咬牙切齿:这分明是欺负人家手无缚鸡之力,想抢和尚好不容易化来的钱!   和尚的脸,眉目如画,嘴角极浅极浅的笑就像画上笔墨不经意的一勾:“出家人化缘,本就为结缘。今日如能以钱财与施主结一段善缘,实属幸事……”   野孔雀在风中听得飘飘然,听到“结一段善缘”更是怦然心动,两眼放光:“有缘、有缘!”那油腻腻的表情,瞬间燃起了方轻盈的满身怒火。   “可惜此时,却是……”和尚浅浅地微笑:“不能。”      ☆、野孔雀   此言一出,众山鸡与野孔雀顿时成了斗鸡眼。   和尚面带拈花微笑,心却烦恼三千,无人能知晓他的苦海无涯:他是真的没办法了呀……   和尚的心底发出幽幽一叹。   寺里的老方丈都已经三天没沾油腥了,饿得青面獠牙,天天端着个大碗、敲着筷子在他后头狂追,叫花子似的勇猛。   这也罢了。横竖方丈三天两头就嘴痒,后山的野鸡野兔野狗见了他比见到天敌还恐慌。真饿上几天,阿弥陀佛,反倒是功德一件。只是两个小师弟可怜。   大音本就长得胖,耐不住俄,每天清汤寡水的也填不饱肚子,头天晚上做梦还把自己的手指当鸡腿啃了一口,次日起身,肚子就像个不安分的水桶:叽里呱啦的叫了一天。最后连小象也挨不住了,愣是挨到小脸发青、脚步漂浮,一头栽到在他怀里,才抬头恹恹地道:“师哥……我饿了。”   临出山门,他这出家人望着方丈与两个小师弟目送自己远去的一幕剪影,居然产生了一种“要努力养活一大家子”的错觉。   了缘了缘,缘又何曾了过?   前事不计,且看眼前这段“善缘”,似乎有些来者不善。和尚陷入一阵思索:该如何是好?   要怎么做,才能逃过眼前这再明显不过的血腥之灾?   内心的挣扎无人能知,看客们只看那外表的形景。   野孔雀的脸时青时黑时白时红,比他身上那身霓裳羽衣还多姿多彩。但那看向和尚的眼神,却十分纯粹,一如既往的,朦胧、多情、油腻。   无赖乙不出意料地卷起袖子:“嘿你这小秃驴,敬酒不吃吃罚酒……”还没来得及踏步上前,被野孔雀随手一推,推到了爪哇国。   野孔雀故作斯文地掸掸衣裳,言语做作:“手底下人不懂事,大师受惊了……”   哼,才多久,和尚就成大师了。   那油腻腻的咸猪手抚上和尚的袖子,野孔雀与其说是目露关切不如说是目露垂涎:“大师千万别误会,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大刀“当”的一声弹出鞘。   等下是砍那人的手呢,还是削他的足好呢?要不,先在眼珠上来一刀子?   识时务的无赖丙狗腿地凑上前去,说出了野孔雀的内心独白:“大哥,这小和尚这般标致,不如请回家,然后……”野孔雀风骚地一嗔:“多嘴!”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方轻盈“啪”的起身,凳子往后翻滚了好几遭,“啪”的砸中后桌一路人的后背,那人“噗”的吐出一口血,对面的人顿时“啊”的一声尖叫起来,往后栽倒,发出“轰”的一声,周围的人顿时“噼里啪啦”的乱成一团。   方轻盈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依旧利落地揣起大刀,两侧带风,正是那猛虎下山的最佳注解。   只是,此时最佳注解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不食人间烟火的和尚正待问“然后怎的”,忽然,后背掠过一阵寒风,从脊梁骨一路掠至后脑勺,凉飕飕的。   发情的野孔雀还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突然,周遭的空气温度猛地下降至冰点,将他肚子里那窜火苗冻成了冰渣滓。   蓄势待发的方轻盈尚未发功,鬼魅一般出现的寒意如密密麻麻的冰针,将她的势头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面摊上掠过一阵寒风。众山鸡僵在原地,只觉毛都要掉光了。   整条长长的福禄街,都仿佛漫过了一层冰水。   唯一不在状态的卖土豆的老大爷打了个喷嚏,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皱巴巴的老面皮,摊开手掌,竟看到了一手的霜水。   老大爷惊得溜出棚子,举头望天:“尚未冬至,怎就变天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偶一低头,让他瞥见了街头。   街头上,远远的,出现了一个黑影。   老大爷揉揉老花眼,眯着眼睛,凝神细看。   漫漫长街,滴水成冰。落叶飞花,皆可伤人。   那人黑衣黑发,黑靴黑眸。唯一不黑的脸上眉飞若剑,目似寒星。冷冷的嘴角,冷冷的神情。明明正当年少,整个人的棱角却都锋利如刀,泛着杀气。   那人精瘦的身板上还背着一把与他体格极不相称的紫金大黑刀,每走一步,身上的黑衣、长发仿佛都无风自动,杀气逼人。   这个人,远观像高寒雪岭之巅上孤傲的黑狼,近看更像是从阎罗殿一步步杀出来的煞神。   什么男女老少,什么市井烟火,什么庙堂江湖,一切都被重重地盖在这层黑色的阴影之下。顷刻间,万籁寂静,静得犹如深冬寒潭。   整条街,所有人,都被牢牢冻住了。   当煞神一步步走近时,众山鸡都成了冬天里的小野猫,瑟缩、发抖、呜咽。   煞神的脚步停在和尚身侧。   一黑一白。白的是西方极乐世界,黑的是九转阎罗王殿。   压迫性的气息压得方圆三里的人都要窒息。野孔雀僵在了那儿。   煞神仿佛浑然不觉,目视前方,连看都不屑看,右手随便地扣上野孔雀的手腕。   野孔雀只觉眼前刮过一阵旋风,随即——   呼啸声、惨叫声、崩塌声、粉碎声、锅碗瓢盆声。   所有人都没看清楚。他们唯一看清楚的就是刚才还趾高气昂地站在面摊前调戏和尚的野孔雀,居然出现在了面摊里。   不过他是躺着的,四脚朝天,鼻青脸肿,满身五颜六色,身下是砸烂了的桌椅、瓷器,半破的棚子的布盖在他身上。   从高空坠落的力量与速度,让野孔雀晕了过去。面摊老板的“咚咚咚”声也没能吵醒他。   卖土豆的老大爷急得跳脚:“哎哟小胡子!你的面摊让人砸了!还切个甚面!哎哟你瞧那套青花瓷!那可是前几年我送你的……”   旁人打架也好,发抖也好,抓狂也好,已然达到人面合一境界的那缕幽魂,始终置若罔闻:切面、下面、煮面、捞面,再搓面、切面、煮面……   煞神还是原来的站姿,原来的神色,声似冰泉:“还不走?”   和尚尽管不明白刚才那人怎么突然一晃就不见了,也不明白那帮人为何突然做鸟兽状四散奔逃,不过黑衣少年一句话倒是“叮咚”一声提醒了自己,念声“阿弥陀佛”,便匆匆离开混乱的现场。   寺庙里毕竟还有三个饿鬼。再不回去,他们仨儿真成鬼了。   方轻盈眼睁睁瞧着美好的人儿如一缕轻烟消失在繁杂的街头,就像看着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万金宝   陈老根面摊今儿个开张,看样子,是没选着黄道吉日。   几个形容懒散、广袖长服,颇有几分魏晋风流名士气度的人围着昏睡在一片狼籍中的野孔雀,一边悠闲地打量,一边交头接耳。   穿粉色衣裳的男子堪称人比花娇,香腮带赤,言行举止却一派天真自然:“莫不是故意给咱看的吧?哪就这般巧,前脚来了那位,后脚又来了这位。我才喝着茶水呢,这精彩绝伦的情形,没得把我呛死。”   穿绿衣裳的男子感慨似的:“我倒还想看会儿好戏,那两位的风姿,唉唉,毕竟是……谁想,又让那位给砸了桌子呢?”   穿嫩黄色衣裳的少年面带鄙夷地打量着野孔雀:“世俗的男子就这般猥琐!瞧瞧,这衣裳,啧!这长相,啧啧!这身手,啧啧啧!哪样配沾得上尊者的一根手指头!若不是……”   当中似乎略年长些许的墨袍男子忽然咳了咳:“这地方越来越不好呆了。今日也算逛了一遭,时辰不早,还是早些回去吧。当心府上派人来找。”   临走前,这几个人神态各异。墨袍男子犹望着案板后那一缕兢兢业业的幽魂,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告辞。”   无人知晓他们的来历。来时,无人能记得他们的面容,去时,也无人能捕捉他们的踪迹。来去匆匆,幻灭如风。   终是前缘如洗。除却这几个人,谁能知晓前因后果?纵然洞悉,又能如何?   俗世凡人,醉生梦死。他们无法醒来,也不愿醒来。   若他们的人生是一幕戏,此时,有一句戏文可形容方轻盈此时的情状。正是:提刀欲追情郎,街头忽又异动。   黑衣煞神只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他冷冷地站在那儿,像块冻结在石板路上的冰。   有人。方轻盈本能地握紧手中大刀:有很多人。   巨大潮汐来临前的平静,终止于面摊上移动的桌面、抖动的碗筷、溢出来的汤汁。众人两股战战,颤抖着纷纷起身。   ——螃蟹,出洞了。   霎时间,从街头到街尾,从东南到西北,从正面到拐角,从左面十六条小巷到右边三十二条胡同,纷纷涌现出大面积的阴影,仿佛也只是一眨眼的事。   四面八方,水泄不通,堵得严严实实,大有“连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的架势。   福禄街的老百姓,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无论是吃面的还是摆摊的,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片刻后。   从在面摊上落雨似的洒下结账的银两,到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地奔回家,锁门的锁门、关窗的关窗,再到整条大街空空荡荡、豪无人烟,仿佛,比一眨眼,还要快。   除了人数众多的螃蟹帮,整条街只剩下三个人:   被堵在正中心的黑衣煞神。   还在煮面的那缕幽魂。   在摊子上瞪着一对牛眼的方轻盈。   牛眼在面摊里溜了一圈,目之所及,连半只飞禽走兽也无。方轻盈心中纳闷:自打踏进这镇子,奇事就一桩接着一桩。什么牛鬼蛇神都见着了,连这些百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个个脚底抹油,跟受过地下杀手训练似的!还是,他们的祖籍在东瀛,会忍术不成?   正纳闷,头顶一扇窗忽然哗啦地开了,路人甲从阁楼探出半个脑袋:“楼下那位大哥……哦,楼下那位姑娘,是外地来的吧?姑娘须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会打也得要会跑!哈哈哈哈!姑娘不必谢我!”   果真如爹爹所说:上天给你关上所有的门,只为了最后给你开这么一扇窗,给你一个惊喜。   只是开这窗的为何只是个路人?路人给的惊喜又这般疯癫?   方轻盈横他一眼:“王八就该缩回自己的壳子里!老实关窗吧!刀剑可不长眼睛!”   路人甲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乖乖缩了回去。   而在包围圈里,敌不动,我不动。黑衣煞神一动不动,众螃蟹自然不敢妄动。   不多时,从螃蟹海里慢慢地裂开了一条缝,又向着包围圈渐渐并拢。   似乎是螃蟹们让开了一条道,又谨慎地将道路堵上了。   此情此景,能被让路的只有一种人:帮派老大。   当万金宝五彩缤纷地出现在中心点时,包围圈外的方轻盈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都依然觉得眼花缭乱。她头晕脑胀地想:莫非这是一种战术?出手前,先把对方迷惑、闪瞎,以便抢占先机?   江湖上卑鄙之人甚多。这也并非没有可能。   万金宝除了比野孔雀还野孔雀之外,额前还留着一抹标志性的刘海,在眼睛前面飘来荡去地荡秋千。万金宝时不时甩甩头,独领风骚。   瞧这人的打扮,俗不可耐,但作为地头蛇老大,胆子极肥,冲着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气势的黑衣煞神,居然还斜斜地睨着眼。   忠心耿耿的无赖乙,脸上犹带泪痕,冲着黑衣煞神流露出仇恨的光芒,义愤填膺地挥舞着拳头:“就是他!就是他打的二当家的!”   无赖丙狗腿地上前咕哝:“此人还拐跑了二当家的相好的。”   万金宝便“哼”的一声。   黑衣煞神半天不吭一声,手忽然默默地摸上背后那把巨大的紫金大黑刀,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人多。”   就在这一刻,从始至终没有停歇、几乎要成为背景音乐的剁面的声音,忽然停了。   就在那人停止剁面的瞬间,电光火石,嗖的一声,众人只觉眼前掠过了一道白光,万金宝还以为额前吹过了一阵极快的风。   一柄小菜刀带着削下来的刘海,笔直地嵌在对面的墙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喜欢胡秃根!   ☆、胡秃根   面锅上蒸腾的烟雾,终于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散。它像一张神秘的面纱,笼罩在其中的那缕幽魂终于,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面纱之下,常出极端。要么面纱轻飘飘一落,月出云端,惊艳四方;要么,就是笼罩在其中的幽魂直白地显示了它的实质:妖魔鬼怪,狰狞面目。   而事实上,极端的往往不是情况,而是人们的猜想。面纱猜想,属于其中的经典。   现实情况往往固守中庸之道。面纱落下,眼前的既不是白狗,也不是黑狗,而是斑点狗:带着黑,带着白,还夹着一点黄。   面摊老板是个小老板。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活脱脱就是一副面条吃多了、营养不良的骨子。尖尖的小脸上白里带黄,眼睛下两抹突兀显眼的黑眼圈,就像被人故意抹上去的黑炭痕迹。   尤其是面摊小老板的那双眼睛,似乎是很久没睡过觉的样子。半睁半闭,再加上斜斜地歪着脑袋瓜子的动作,细看是在犯困,远看就像在传达着某种不友善的信息:“你有病?”   在黑衣煞神面前都丝毫不惧的万金宝老大,对着这么一张没睡醒的面瘫脸,居然心里“咯噔”了一下。   心腹甲冷艳地凑到他耳边:“此人就是陈老根面摊的第三代传人,蓝板根的徒弟,胡秃根。”   在听到蓝板根的名字时,万金宝的心就不是“咯噔”一下那么简单了,而是“扑通扑通”在狂跳。   他的脑子简直炸成了一堆麻花,往事纠结地浮现:想当年,福禄街还没有这么热闹,福禄街也还没有螃蟹帮,他不过是一个饿了三天三夜、水米不曾沾牙的小混混。   想当年,他盲目地双脚虚浮地飘在街上,随时都可能直接飘向西方极乐世界。但远远地,飘来了一阵香味,那香味窜进了他的鼻孔,就像在他鼻子上穿了一条勾人的无形的线。他感到,自己就像一缕野鬼孤魂,闻到了寺庙里点的香,被幽幽地勾了去。于是他也一路飘然而去。   想当年,他鼓起勇气,吃了一顿霸王餐。那个人居然神经兮兮地捧着一把鸡蛋面出来,还说要教训他。   想当年,他不屑地笑:你有病!你以为生面跟皮鞭一样硬?想教训我,来呀来呀来呀……   那人居然抄起鸡蛋面,一路把他从街头打到街尾,将他抽得皮开肉绽,一边追还一边奚落他:“谁说面条就是软的了?偏要把面条做成皮鞭!你有本事吃霸王餐!你有本事就别躲!”   想当年,那人疯疯癫癫地端着一碗面出来,还说“给你吃顿好的”。等他吃完了,连嘴巴都抹干净了,那人一脸的变态摸样:“啊,这个就是用上次抽你用的鸡蛋面做的,这里边有股天然的腥味儿……”吓得他呕出了大前天的饭,大骂“疯子”……   想当年,那人还阴森森地威逼自己:“你给我说!说这面好吃!”   ……简直是噩梦。   一念至此,万金宝脑门上的汗都快要滴下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狞笑得很勉强,像只明明心里犯憷却又极力维持尊严的野兽。   场面正陷入一种诡异的胶着,忽然众螃蟹里翻滚了一阵,像是突然冲进了一只横冲直撞的耗子。那“耗子”猛地从螃蟹群中冲出来,几乎直接扑到地上,堪堪刹住了脚,就扯着嗓子鬼哭狼嚎:“不好啦!二当家的就要薨啦——”   众人都被这只小耗子惊了一惊,无赖乙更是大跨两步、揪住这无名耗子的领子,双眼通红地吼:“你说什么!二当家的怎么啦!”   无名耗子继续嚎丧:“二当家的奄奄一息,就快要不行啦!临死前拉着我手,让我给他找个大师念经超度哇……”   忠心耿耿的无赖乙一把丢开无名耗子,无组织无纪律地拔腿就往包围圈外冲去。   望着那无组织无纪律的身影,万金宝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转念一想,倒是天赐好下的台阶!他转过脸悻悻然道:“今日就且放过你!”   临走前仍不忘发狠:“若我们二当家的果真有半点闪失,必要将你挫骨扬灰!”   众螃蟹哗啦哗啦,如潮水般散去。黑衣煞神仿若站在潮汐褪去的海边,衣袂决然。   他的手慢慢从那把紫金大黑刀上落下来,对着面摊上那位又开始埋头做面的胡秃根,冷冷地说了句:“多谢。”   胡秃根似乎只是低着头随随便便地“嗯”了一声,黑衣煞神似乎完全不管他有没有听到,继续走他的路。   此时的方轻盈,已经全然无法注意那两个沉默的神人,她的眼珠子几乎要哐当落到地上。   螃蟹帮手下众多,万金宝当然不可能记得一个无名小耗子。当时场面那么混乱,也未必有人记得辨别那人的真伪。可对于刚刚见过那人一面、刚刚听过那人声音的方轻盈来说,自然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路、人、甲!   就在她眼珠子哐当落地的时候,头顶上又传来熟悉的声音。鬼一样出现的路人甲,正在窗边托着腮帮子:“原来如此,高手之间,都用千里传音大法的么……”   方轻盈大吼:“你到底是谁啊!”   路人甲低下头,笑眯眯的:“做什么一惊一乍的。我是卖土豆的老大爷收养的,那陈老根蓝板根胡秃根我也认识,至于那个无名小耗子么……嗯,他是我孪生弟弟,外号千面郎君!”   方轻盈眼白朝上地瞪着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千面郎君,你以为你是说书的还是唱戏的!”   路人甲的眉毛忽然弯弯曲曲地卷起来:“咦?你是怎么知道的……被你知道了,我就得走了。”手一伸,窗一关。悄无声息。   疯了疯了疯了疯了全都疯了……这狗娘养的是什么鬼地方!   方轻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这地方疯子忒多了”的事实。她默默地坐下来,拿出了女侠的气概,瞅着那个小老板,镇定道:“你为什么帮那人?以那人的武功,那帮乌合之众,哪儿会是他的对手? ”   小老板好像困极了,梦游似的,驼着背垂着头晃悠到桌前收拾碗筷:“他要是出手,我的摊子会被砸烂。”   方轻盈便默默地拿起杯子喝茶。谁知小老板收拾着收拾着,忽然抬头梦游似的看着方轻盈,那半睁半闭的眼睛好像在问:你有病?   但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我要收摊了。”   收摊?收摊怎的?   小老板看起来好像没睡醒,嘴里却算得飞快:“一碗面十两银子,你吃了十二碗,共一百二十两。再加上你用我的筷子去戳苍蝇,那筷子是专门做的象牙筷子,要赔一百两。你还摔了我的凳子,砸伤了我的客人,赔二百两。谢谢,一共是四百二十两。”   方轻盈“噗”的一声在小老板眼前喷出一道弧形的喷泉,破口大骂:“胡扯!老娘走遍天下,一碗面、一碗面要十两!抢钱呢吧你……”   小老板任她唾沫横飞地怒骂了半天,面不改色,面无表情:“因为这是我的面摊,一碗面就算一百两又怎的?”   方轻盈大掌一拍,拍案而起,啪的一声站起来:“你这是黑店!”   话音刚落,那张饱受创伤的木桌就在他俩之间,吱呀惨呼一声,瓦解成纷纷碎片,掀起一阵尘埃。小老板在这片尘埃里目色朦胧地瞧着她:“谢谢,五百二十两。”   方轻盈直着脖子:“老娘没钱!”   胡秃根面上无表情,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里却能射出几道寒针:   “你该不会……想吃霸王餐吧?”      ☆、金创药   福禄街声势浩大的一场江湖斗争,重归平静,化成了街头巷尾又一桩传奇,口耳相传,世代绵延。   传说,陈老根面摊的第三代传人胡秃根,竟是个瞎子。   传说,螃蟹帮扎堆来吃霸王餐,谁知胡秃根早有准备,请了两个江湖杀手来助阵。其中一个是哑巴,另外一个尤其虎背熊腰、肌肉健硕。   传说,胡秃根生性阴狠,在螃蟹帮二当家的碗里下了含笑半步颠,当场将二当家的毒死了。   对福禄街十六条小巷三十二条胡同里的大妈大婶们而言,这样的传说,等于是多了一个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的噱头:“再不听话,就让胡秃根请哑巴杀手将你带了去!”对于瑞康堂里嗜钱如命的金掌柜而言,无论传说是真是假,都没有任何意义。   金掌柜爱的是钱,关心的是财,在乎的是有钱的客人。承载他大半生心血的药堂是他的命根子,他这辈子的呼吸,都只为了瑞康唐堂的生死存亡。他经常伤神地想:也许今生的每一根白头发,都是因为瑞康堂的衰落而生。   如果他还有笑容,那只有一个理由:就是瑞康堂盈利了,赚钱了,撑起门面了。   因此,当街头上早已司空见惯的江湖斗争结束之时,金掌柜就屁颠屁颠地命田二开了门,自己抱着账本、对着那上面一项项收入开支,窝在柜台后面畅想人生。   若再平时,这副姿态落在被他压榨惯了的田二眼里,田二定要腹诽:都巴不得变成狗在账本上舔几口了!   然而今日,当金掌柜联想浮翩时,突然尖锐的一声瓷器破碎声扎进了他的耳朵,金掌柜猛地一震:不是说帮派斗争已经结束了?   仔细一看,居然是田二失手砸了盅子,还对着那堆残瓷呆呆地发愣。金掌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回事儿?眼珠子长在脑袋上了!拿个盅子也能砸了!这都几年了?还这么笨手笨脚!存心捣乱不成……”   噼里啪啦,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通。说了半天,却听不到一句低声下气的讨好的回声。   金掌柜终于正眼瞧了瞧田二。田二面色苍白,萎靡不振,跟丢了魂似的。金掌柜便有些暗自惴惴:今个儿怎么了?平时不都伶牙俐齿的?还是,被我打骂惯了,就傻了?   他砸吧几下嘴,斜睨着田二:“骂你都骂得我口干。去!倒杯茶来!”   田二傻傻呆呆地“哦”了一声,痴痴地在药房里混乱转了一圈,随手一摸,将一个砚台捧到了金掌柜跟前。   金掌柜瞪着砚台里浓浓的墨汁。他的脸映在墨汁里,也变黑了。金掌柜黑着脸开骂:“让我喝墨汁!你是想毒死我,还是想讽刺我肚里没墨水!”   田二还是那副傻了的模样,两眼呆滞,面貌无神。金掌柜很是气闷,将账本往柜面上一摔:“去去去!给我到后院窝着去!一副丧家样儿,省得站在这儿阻了我的财运,还让我沾了你这小王八的霉运!”   田二僵尸似的一步两步地移到后院去了。金掌柜瞅着他走,抱着双臂,暗自盘算:敢情是病了?这小王八羔子……病了就得休息,病了就得看大夫,工钱照扣!扣他多少好?十两还是十五两?不好,还是扣他二十两。今年雇车夫的银子也就有了,哼哼哼……   金掌柜正盘算虚拟的财路,真实的财路就上了门。衣裳光鲜的豪门家丁一出现在视线中,金掌柜立即羞恼去无踪,笑容更出众:“这不是赖大爷吗!这怎还亲自来了?这回是要灵芝还是冬虫夏草?上次去孙员外府上的时候,孙员外还说云南那边的人参吃着好,要我多留着点儿!我都专门留着呐!我给孙员外称几两上等的人参,等会儿亲自送过去如何?”说着就兴致勃勃地要动手去拿秤砣。   这厮卖药,跟卖姑娘似的。家丁很是不屑,语气更是不耐烦,粗声粗气的:“不必了!我们家老爷没惦记着你家的人参!”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方子,往桌上一拍:“照这方子,拣上好的药材来便是!”   金掌柜笑得俗艳的脸上便有些讪讪的,拿起方子来一瞧,笑容又减几分:“这方子,是治风寒的?”   “大夫说了,不是什么大病,你照方子抓药便是!”   金掌柜顺藤摸瓜,又搬出了倒背如流的那一套:“可不能小看这小病!如今时气不好,四方村那边不干不净的,谁知道会有什么?按我说,拿点人参鹿茸,好好保养才好……”   家丁冷冷一笑:“金掌柜足不出户,消息灵通的很。您该不会还不知道,白大夫妙手回春,已经开出了治瘟疫的方子了吧?”   金掌柜的笑容顿时一丝也无,脸变成灰白色,似乎太过惊讶,几乎是从喉咙里发出了“嘎”的一声。   “我还听说,有几个村民已经被治好了,都已经能扛锄头下地了……”家丁无情地喋喋不休、喋喋不休。到后来,金掌柜已经是浑然忘却了自己是几时按着方子抓药、几时送走家丁、家丁是几时走的,还有自己是几时回到柜台后头的。   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田二,忘记自己是如何痴痴傻傻地抓药,忘记家丁是如何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自己,更忘记了家丁临走前那句咕哝:“要不是老爷心急,那些药铺又怕螃蟹帮找麻烦、还没开门,我会跑到这儿买这种掺了假药的‘名药’?”   金掌柜发了许久的呆,陡然醒转,冲向后院,冲呆滞地蹲在井边的田二吆喝:“田二!出来守着铺子!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也等不及田二那声姗姗来迟的“哦”,心急火燎地就奔了出去。   这边,田二也发了许久的呆。等他醒转过来时,他犹犹豫豫地走向柜台后面,左右做贼心虚地看了看,满头是汗,手紧张而迅速地往架子上一伸。   一小瓶金创药被他塞进了袖子。 作者有话要说:  掌柜与伙计之间的爱恨情仇~   ☆、偷渡者   金掌柜哆哆嗦嗦地跪在三宝大殿中,一双黄鼠狼似的眼睛不安地转来转去。   纵然双掌合十,纵然嘴里也咕咕哝哝念着虔诚的佛号,然而那额头上布满的冷汗,还是滚豆子似的源源不绝地淌下尖尖的下巴。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个苍白的游魂似的飘出了庙门,隐约只见面前有道白色人影晃了一下,也无法多想,浑浑噩噩地直向山下飘荡而去。   倘若此时的金掌柜还是彼时的金掌柜,必能用他那尖尖的眼珠子一眼扫到这荒诞的一幕:圆滚滚的像个小水桶的小和尚,正两手各抓着一把素包子狼吞虎咽,将圆滚滚的包子脸撑成了巨无霸包子脸。而在不远处的草堆里,披着红色袈裟的方丈像只野兽一样蹲在那里,一手撕荷叶,一手撕鸡腿,大快朵颐。   唯一算得上正常的那个年轻的和尚,固然也面相清秀得不大正常,还是正常地稽了个首。   神色恍惚得不大正常的金掌柜毫无反应,在和尚的视线中,如一阵轻烟,从眼前飘过,飘下了山巅,化入了飘渺的山岚。山岚淡淡,和尚的面色也是淡淡:“永昌镇的金施主,近日常来?”   大音终于吞下了第六个包子:“嗯!”又抓起第七个包子,张开血盆大口,作势要吞:“那个金施主古怪得很,每次都捐好多香油钱,每次都脸色苍白的样子,那人八成是有病,咕莫米妮呜哇嗯……”第八个包子也塞进嘴里了。   当金掌柜还在山道上漂浮着时,田二已经关了瑞康堂的门,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鬼,在稀稀落落的大街上瞎转悠。   他怀里揣着的那瓶金创药,像把发烫的匕首,直往他胸膛上戳。转悠来转悠去,脑子里都飘着“家里有个汪洋大盗”“我家里有个汪洋大盗”“我家里真的有个汪洋大盗”的字眼。心一狠,脚一蹬,田二暗暗咬牙:不如上报衙门算了!得来的赏金还能给娘做几件新鲜衣裳!   一念至此,田二的双腿又软成了面条。耳边环绕来环绕去的都是“先宰了你娘”“先宰了你娘”“先宰了你娘”……在他脑中空谷传响,在他心里哀转久绝。   田二立在天色灰暗的大街上,天阴阴,人寂寂。他感到一份遗世独立的寂寞与凄楚。   天变得更阴了。岁寒大街上的铁半仙正要收摊,一个人影忽的晃到他摊子前,他看也不看地摆摆手:“今个儿收摊了,赶明儿吧赶明儿吧……”   一张信封忽然伸到他眼皮子底下,上书:田大亲启。   铁半仙终于抬头看了看来人,一怔:“田二?”又眯眼看看那封信:“你这是……给你哥的信?”   田二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白着一张脸,快要哭了的样子。   铁半仙顿时很懂似的,高深莫测地捋捋那几根假胡子,点头感叹:“毕竟是亲兄弟,冷了这几年,是该和好了。好事,好事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当年,田大全然不顾哭哭啼啼的亲娘,收拾细软离家出走,年轻气盛的田二操着一把杀猪刀跑到正门大街,两兄弟谁也不让一步,双目也一致地赤红。那情景过了多少年,铁半仙至今仍津津乐道。   田二心里清楚,此番却不是为了什么一家团圆共聚天伦之乐。实在是当外敌进犯时,内部就该统一战线。无论之前吵也好打也好,此时此刻,还是自己的亲兄弟最靠得住。   田二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胆战心惊地站在算命摊子前时,他家里那个凶犯正坐在不远处的茶楼上,一边喝茶,一边看小蚂蚁暗度陈仓。   中原的人就是阴险狡诈啊,他想,不惜冒险也要孤注一掷。   不过,还挺好笑的。   当猫在逗弄老鼠的时候,也意味着这只猫还并不那么饥饿。   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慢悠悠地转动着眼前的茶杯,看着那缕淡淡的雾在他面前上升、飘摇,原本系在耳上的银环在另一只手里,被极其灵活地转动,像个螺旋一样。   田二更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将最后的希望放在遥远的苏州时,清水城的渡口边,正有人背着收拾好的细软,瑟缩着双手,在徘徊,在犹豫。   青青碧波映照这田大纠结的脸。他看向那水里,一会儿是他那个娘亲慈祥的面孔和弟弟委屈的样子,一会儿又是苏掌柜滚圆得像个大皮球的身影。   在渡口停泊的几户船家向他招手:“小哥儿,上来吧!再不上来,船就开啦!”   田大想了想,脚刚要往前迈,忽然达达的马蹄,惊了唱晚的渔舟,搅起了滩头的白鹭。   在南北迁徙的大雁之下,圆滚得像个大皮球的苏掌柜出现在夕阳的光线里,那满脸的油和汗,再加上那慌乱、委屈的表情,使他看起来愈发可笑。他□□的那匹老马,没饿死在马槽,却快要累死在渡口。   苏掌柜费力地迈过一条腿,犹如翻过一座山,田大站在那里想:这么胖,是怎么上马骑马的?   苏掌柜极其滑稽地从马背上溜了下来,忙不迭地拿袖子擦汗,嘴里喷出呼哧呼哧的气息:“田大,别走别走……”   那么胖的一个人,哭起来更是难看:“你走了我可怎么办!我怎么放心把望福楼交给那帮狗崽子啊!出了什么差错,那金龙……那帮人有刀啊!那帮人怎么会放过我啊田大……”   田大有些心酸:“别哭了掌柜的,你嚎丧的样子可难看了……”   滩头上,渡口边,在八方旅客的注视下,这一主一仆搂在一起,哭成了两个泪人儿。 作者有话要说:  支线人物出现   ☆、金龙帮   螃蟹帮是小巫,金龙帮是大巫。听名字就知道,螃蟹与金龙,焉能相提并论?   螃蟹帮是四方村的地头蛇,螃蟹帮的名头拎出来,四方村的百姓们都要抖三抖。金龙帮是江湖上的一把手,金龙帮的名头亮出来,紫禁城的土地都要震两下。   金龙帮在江湖上享有神一般的地位,却一直是谜一般的存在。   金龙帮的人数规模与分布地点不详,行踪飘忽不定,是为一谜;   金龙帮一夜之间灭掉了江湖第一大帮派青山派东南西北四大分舵,一战成名,人们发现厮杀过后的场所整齐干净,所有尸体摆放整齐、衣衫毫不凌乱,现场亦没有半点血迹,只有大厅正中的案头上摆放着一张纸条,上书:金龙帮到此一游。字迹还是十分清秀的兰花小楷。是为一谜;   金龙帮成名前毫无踪迹,仿若凭空冒出,成名后如闪电般横扫武林,朝廷对此不置一词,各大帮派斟酌再三,最终战战兢兢地将一张请柬递到了死城一般的金龙帮宅邸门前。武林盟主的位子已经摆好,众人等得脚酸,忽然从天空中飘下来一张鲜红的请柬,还是原来的那张,只是下面有了二字回复:不要。是为一谜;   在所有据说见过金龙帮踪迹的人的口中,无一例外都是神秘色彩浓重的“金色的光亮一闪而过”的描述。金龙帮的喽啰没人见过,更遑论金龙帮的帮主,但根据传说,在一个细雨迷蒙的清晨,有一个身穿金色华服的少年在清水城的一间小酒肆二楼独自饮酒,那华服上竟绣着龙纹。少年对着吓破了胆与迅速围在酒肆周围的官兵哈哈大笑,纵身一跃便凌空而去,随手扔下的酒罐子摔破了,从中滚出的满满的金锭子几乎闪瞎了掌柜的眼。人们众说纷纭,说那就是金龙帮帮主。此为一谜。   都是谜。听起来就跟神话故事一样遥远又离奇。苏掌柜时常摸着他圆滚滚的肚子忧伤地立在细雨迷蒙的每一个清晨,偶尔也会幻想天上什么时候掉下来一个坛子,里面装满了金子。这样的话,他捏了捏肚皮上沉重的几层膘,减肥的钱就有着落了。   可是这样的情形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尽管这个心思在田大来到之后变得越发浓烈,他还是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告诉自己要终止幻想,于是每天移动着笨重的身体来回于柜台之间,陪着笑脸与客人周旋,在每个深夜咒骂着那些动不动决斗的剑客,然后眼巴巴地盯着账本上的数字的风云变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躺在床上幸福地想着:等钱筹够了,一切就都变好了,我就可以告诉他了,他愿意继续开着望福楼也好,不愿意我就带他回老家去,然后……脸上顿时浮现出幸福的红晕。   直到那个雨夜,直到那些人的出现。   磅礴的大雨下了几天,彩虹悬在城墙上,渐渐消散。直到逃出望福楼的前一天,田大都还深深记得,那个雨夜的惊悚。   那一夜的雨势凌厉,夜色中的黑衣剑客沉默地立在客栈的各个角落,恍若一尊尊的煞神,客栈中被惊醒的几个客人骂骂咧咧地走出来,一见这阵仗顿时了无生息。   除去那些蒙着面纱衣衫华贵的女子,大堂中央只坐着两名男子。田大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上前,放碟子的时候手还算稳,那名单看背影十分高大健壮的男子只温和一笑:“多谢。”田大尚未来得及回一个讨好的笑,另一侧的男子就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   那是一个怎样的男子?那是一个雌雄莫辩的男子。他面带娇嗔,眼角含春,脸上雪白的粉随着笑纹形成明显的褶皱,那双眼睛闪着暧昧的幽光,在田大身上一闪一闪。   田大感到脖子后面涌起一阵一阵的凉意,迎着他的目光,勉强扯出一个笑,上完了菜就要往后退。冷不防一只手直接摸上了他惊诧的脸。那只手很凉很软,指甲的颜色红得发紫,那人的呼吸就在他的耳边,声音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媚意:“好一个店小二啊,长得这般水嫩,让人一见,便联想浮翩……”   田大震惊了,田大僵住了。   平时慢吞吞的苏掌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了过来,一把将田大扯开,脸上挂着奇怪的好像抽筋似的表情:“这位客官莫不是喝多了,这小子不过是客栈的伙计……”那个温和的男子咳嗽了几声,从容道:“他确实喝多了,这一路醉生梦死胡言乱语,店家莫要见怪。”   苏掌柜拉着田大假借上菜要遁,后方“啪”地一下摔过来一个酒坛子,那飞溅的碎片差点戳瞎田大的眼睛,那不男不女的人居然真的是喝多了:“怎的不能喝酒!偏要喝!反正喝不死我为什么不喝!哈哈哈哈哈!”   田大竟有些佩服那个坐在他对面的温和男子,还能从容地喝酒吃菜,视眼前的酒疯子如无物。   第二天,望福楼的其他客人都被黑衣剑客扫地出门。那个酒疯子据说酒醒了,完全不记得昨夜的事,说要见见田大和掌柜的。二楼的靠窗边,酒疯子穿得鲜艳如花,正在吃点心。田大和掌柜躬身站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堆点心就冲他俩砸了过来,酒疯子酒醒之后的行为竟越发疯癫:“什么玩意儿!我一晚上轻薄了两个汉子!”   黑衣人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提醒:“您轻薄的是一个,但今早您说要见的是两个。”“是么,”酒疯子居然笑了:“我不太记得了……那谁,那个瘦一点的,就是你吧?听说我昨晚上还摸你脸了?”田大胆战心惊地抬头,入眼只有烈焰红唇,酒疯子恍然间像个吸血狂魔,他哆嗦着点头:“是,是小的。”   疯子摇头叹息:“洒家的眼神真是越来越不济了,这样的货色也下得去手,啧啧啧!”田大的脸一阵红一阵青,苏掌柜挺了挺壮硕的胸脯,似要理论。四处的黑衣剑客抖了抖手中森森的剑把,利刃似要出鞘。   疯子嗤笑一声,挥挥手:“下去下去!”一阵劲风扫过,田大和苏掌柜像两根油条似的呼噜呼噜地滚下了楼梯。   清水城的雨下了几天,那夜温和的男子时常撑着一把油纸伞信步出门,不知去向。楼上那个不男不女的疯子似乎百无聊赖,每天都拿望福楼里的小厮练飞刀。田大每日哆哆嗦嗦地端着盘子经过,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与小厮的哀嚎。   这是第十八个收拾包袱回家的伙计了。苏掌柜站在门边,十分忧伤。楼上再次传来砸杯摔碗的声音,掺杂着疯子阴阳怪气的臭骂。   于是乎,坚持了几天的后厨师傅,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终于也被骂跑了。第十九个。苏掌柜哀哀地向厨子拱手:“保重。”   厨子跑了,后厨待洗的碗堆积如山,苏掌柜和田大蹲在水盆边捣鼓到半夜,苏掌柜晃着酸痛的腰椎路过客房,客房里遥遥传来疯子的嗤笑:“绑架?掘地三尺也能找到,这江湖上,还不是……呵呵,我们才是一语动江湖啊……”苏掌柜站在外头,冷汗直下:难道真被自己猜中了?他们果然是……屋内另一名男子似乎说了什么,传进耳朵里的只有依稀的几个字:“……杀人,总不至于……”   苏掌柜哆哆嗦嗦地想回身,回过头只看见,田大站在他身后,惊成了一尊泥塑雕像。   滩头上,田大泣不成声地拉住苏掌柜的袖子:“掌柜的,你也听见了,那些人一定是金……沾上一点关系都要死的!掌柜的,我们跑吧!回我老家,那些人总不至于……”   话还没讲完,忽闻舟上船家纷纷惊呼:“好大的黑鸟!”   晴空朗朗,船家们的嘴张得好似含了一枚浑圆的鸡蛋,那巨大的“黑鸟”从远处迅速掠至眼前,爪子一勾,顺势一提。   惊呼声中,船家们拨起斗笠,远远只见天空下那两双不停扑腾的双腿的剪影。      ☆、酒疯子   他真的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逃跑。   那个胖乎乎的掌柜跟那个瘦巴巴的伙计搂成一团,甚是和衬。只是他们看自己的眼神,惊恐里夹杂着绝望。他摸摸自己的脸,心想:难道这段时间没保养好,看着像个恶霸?   笑话,洒家什么时候欺男霸女过。   那个伙计正在桌子底下将头磕得捣蒜一般:“大爷,不不不,大侠!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大侠放过我们吧!”这话听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歪着脑袋好奇地问:“哦?你要本大侠如何放过你们?”   伙计脸色发白,汗如雨下:“小的、小的知道您是金龙帮的贵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胆子小,不敢伺候贵客!求大侠放过小的吧!”一旁的胖子似乎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小伙计搂住,发起狠的表情在那张圆脸上倍显滑稽:“要杀要剐冲我来!我才是望福楼的掌柜!他只是在我手底下做苦力的!”   他顿时乐了:“哎?掌柜的,你是看上你家伙计了?”   苏掌柜的脸立即涨成猪肝色,开始结巴:“胡、胡说!我,我没有……”   他笑着挥挥手:“下去吧!洒家饿了,去备点好酒好菜!”苏掌柜尚在怔忪,哭得一抽一抽的田大忙不迭拉着苏掌柜跑下楼。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跑得还真快。   居然将自己当成金龙帮了,这些小老百姓就是这么没眼力劲儿。他拿着筷子在杯沿敲得“叮叮咚咚”响,心想这事并不怪自己。本来么,这客栈里的小厮胆子都太小,连例无虚发的飞刀都吓得他们直哆嗦,这种胆量,留在鱼龙混杂的客栈也是迟早没命。至于菜肴,那个后厨师傅还妄称苏州第一刀,做的菜不是太老就是太油,人还长得挺丑。他就好心将他赶出去了,省得带累了人家客栈的名声,也败坏客人的胃口。   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好事,竟没人看得出来?真是悲哀啊。   他叹息了一声,心里越发觉得寂寞难耐,转头将筷子扔在坚守岗位的黑衣剑客身上,试着搭讪:“我说你们一年四季穿着这衣裳,也不嫌单调?这地方潮湿多雨,你们身上长虱子了没?”黑衣剑客纹丝不动,面无表情,答话一板一眼:“谢大人关心。”   他颇觉无趣,左顾右盼,只想摔东西。拳头握了又握,终于忍住,转头道:“纳兰死哪儿去了?”   “回大人,纳兰大人还是在明月坊中。”   酒菜上来了,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斜斜地睨着周围的剑客,抖了抖手中的碗:“喝酒么……就只会摇头!都是木头!”一个人喝酒,总归没什么意思。他喝着喝着就开始发疯,大着舌头胡言乱语:“你们家大人不是什么好人!看着我做什么,纳兰……他就是个伪君子!他要不是伪君子,当初还和夏公主山盟海誓?也不想想自己家的祖宗!呵呵呵……娶不到手就算了,现在又巴巴地送公主和亲去了,这狼心狗肺的……如今可好了,公主失踪了,下落不明了,他还、还在明月坊里勾搭姐儿呢哈哈哈哈哈……”   黑衣剑客上前一步,低声在他耳边提醒:“木公公,莫要再喝了,人多口杂,消息泄露可不好。”      ☆、明月坊   推开窗,几缕凉风透入,木公公打了个哆嗦,手有些不稳,洒了几滴在桌面上。   喝了许久,鼻头终于有些发红。   若干年前,窗外还飘着鹅毛大雪,他也是这个样子,缩着脖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的酒。偶尔偷偷地抬眼,却不敢将目光停留,视线落在那双长满茧子的大手上,那双手上有一只雪白的酒碗。究竟是酒碗更白还是那人的手更白?微晃的酒波中荡漾着他酡红的面孔,有些痴。   明月升起来了。木公公遥遥望着云头后面那一轮巨月,呆呆坐着。   不知明月坊中的美人,可有这明月的半分颜色?纳兰止此刻是否怀中搂着美人,临窗望月?   明月依旧明,人去水楼空。遥想这些年,竟像大梦一场。   木公公对着桌上那半碗酒,苦苦地笑着。终是端起它来,一口饮尽。   此时此刻的明月坊中,纳兰止站在一间精致的绣房外,正被为难的老鸨百般推拒:“这位爷,不是我不通人情,只是明月坊的规矩么……这柳姑娘尚未挂牌,况且她今个儿也说了,身子不舒坦……”   绣房外依然透出香风阵阵,纳兰止立在原地,只不肯挪动。老鸨正暗自琢磨,房内忽然传出一句不冷不淡的话:“李妈妈,请那位公子进来吧。”   房内熏香袅袅,柳飞絮正对镜梳妆。纳兰止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看她纤纤的玉指拿起宝盒中的一串明珠耳环,对着铜镜中的那张脸仔细地比着。   比了许久,不甚合意。她回过头来,笑得明艳动人:“将军站了多久?”   那纳兰止沉默不语,柳飞絮索性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慢慢地梳理青丝,她看着镜中那个人,语调冰冷:“将军何必如此?身在宫廷时,飞絮虽只是一介侍女,可夏公主从不拘着我做什么。今时今日,将军既要推着夏公主入火坑,飞絮索性自己选一个火坑,自己跳。将军若还顾念旧情,不妨放我一马,又或者,”她将梳子放下,“大人想要什么回报?”   “殿下尚未找回,纳兰此行,并不为其他。”   柳飞絮袅袅婷婷的起身,走到他面前,若有所思道:“你还念着公主?那你可知,公主此时是生是死,其实并无分别。”被心爱的人亲自押送到千里之外的荒凉塞外远赴一场绝望的联姻,从坐上马车的那一刻开始,夏公主就已经死了。   纳兰止却只说着别的事:“跟夏公主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个侍女,她的底细我已经查清。殿下想必已经流落江湖,不日亦可找到。”他再看了柳飞絮一眼,便回身离开。   房门再次关上的那一瞬间,他想他听到了房中摔落东西的声音。他缓步下楼,老鸨在他身后聒噪:“这位爷,柳姑娘还有半个月就挂牌了,那时候大爷可要赏光……”   清水城的雨水如此之多,好不容易晴朗了几日,不多时又见一方黑压压的云涌上城墙。纳兰止时常撑伞出门,到明月坊小坐一回。明月坊这个城中最大的歌舞坊,笙歌曼舞,纳兰止总在飞舞的水袖中瞥见一抹过去的影子。但这些影子,哪有当年那人的半分光彩?   歌也无聊,酒亦无趣,纳兰止从天亮坐到天黑,怀中的美人晃了一轮又一轮,楼上那间柳姑娘的闺房始终紧紧地闭着。   他只能回去。回到客栈时,黑灯瞎火,苏掌柜还趴在柜台后头打呼噜。他上楼,推开客房,房里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有个人埋头趴在他的桌子上,口中依稀说着什么。   呼呼呼。是一个圆圆的酒坛子,顺着那人垂下来的手,一路滚到了他的脚边。   木小敏是多年的酒鬼了,出了皇城,他越发嗜酒如命,纳兰止数不清有多少个晚上,见到这样烂醉如泥的场面。木小敏醉得不省人事后,谁的房间都不钻,每次都准确无误、一头扎进纳兰止的房间。   纳兰止怀疑过,木小敏究竟醉了几分,才能保持着准确的眼力。此时他重复着熟悉的步伐,回身关门,再走上前去。他也重复着熟悉的动作,将木小敏一把抱起,打算扔到床榻。明天一早,木小敏自己就会乖乖走人了。   今夜的木小敏却醉得比往常更加厉害,在纳兰止抱起他的时候,他抓住了纳兰止的衣领,口中急切而含糊不清地说着:“你、你没死……我一直想告诉你,一直想让你知道!可、可你会怎么想,你会怎么想我,我这么一个人,我不配……不要死……”他的含糊不清逐渐变成呜咽,在纳兰止的怀中,哭得像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孩童。   纳兰止默默地帮他盖好了被子,听着他睡梦中依然存在的辩白,坐在床边,彻夜难眠。   次日凌晨,雨下得很大,客栈上下都在浅眠之中。纳兰止再次撑着油纸伞出门,却不是去明月坊,而是漫步于雨中的白桥。   湖面上白雾茫茫,纳兰止闭眼,只觉清寒彻骨,比起沙场征战那些年下雪的夜晚,还要冷清。   他思念一个人。那个人有着永不失色的容颜,清秀非常的脸上总挂着与身份不符的自嘲与戏谑。纳兰止永远不会忘记,初次见到那个人的场景。她的头发顺着冰冷的水流直下,就像黑色的瀑布,她的眼神与对岸的自己遥遥相望,比雨水更加冰冷。碧色纱裙下那对象牙色的足,高悬在风吹过的城墙边缘。   她冷冷地望着自己,忽然背过身去,纵身一跃,消失在暴雨肆虐的墙头。   回忆与现实交叠,叫人分不清如今与过往。纳兰止睁开眼睛,自己与那个飘渺的身影,只隔着重重雨幕。   是她,却不是她。   柳飞絮站在桥的另一边,伞下勾着一抹冰冷的嘲笑。她转过身,消失在雨中,再也不回头。      ☆、孙媒婆   四方村远在清水城千里之外,四方村凄凄惨惨时清水城的歌舞未曾休,清水城连续下着大雨时四方村的太阳照常升起。   瘟疫的阴影渐渐散去,四方村的村长带着全村百姓在石先生家门口放起了鞭炮,两个汉子抬着一块“妙手回春”的匾额,要往里面送。石先生代表白大夫正要百般推辞,后头赶上来的人手一篮子鸡蛋和咯咯叫着的鸡鸭,将他一肚子的谦辞全都堵了回去。石小宝扒着门探头探脑,向着篮子里热气腾腾的桂花糕,伸出了沾着泥巴的魔爪,被石大娘一把揪住了后衣领,扔回了后院。   村长被石先生请进家门。村长只喝了半盏热茶,在石大夫寒酸的小单间里转了一圈,出来时甚是心痛:“石先生,不是嫌你家清贫,只是,白大夫功德无量,是全村的恩人,咱们怎可让石大夫居于此处?”石先生点头道:“老夫最近也正有此打算,打算腾出一间大的客房,可让白大夫安心寄居。”村长笼着手,高深莫测地摇着头:“不妥,不妥,再想想……”   山顶上,风很大,花半夏坐在一块巨石上锤着小腿。在这个位置,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四方村,连飘起的炊烟都能隐约窥见一缕。她想起前些天的热闹场面,深觉有趣:“白大夫,你真的决定就这么躲着?”   “飞白只为行医救人,从不祈盼着村民们对我感恩戴德。”白飞白将竹篓子放下,顺势坐在花半夏身旁,取出水葫芦,在她跟前晃了晃:“走了半天山路,喝点水吧。”   花半夏并不口渴,但拒绝是无用的,过去的这些天,她听了无数回耐心温存、循环往复的医经圣典。她握着酒葫芦对白飞白挤眉弄眼:“白大夫真是视名利如浮云,令半夏好生敬仰啊!”还正儿八经地作了个揖。白飞白不计较她的打趣,视线落在她脸上,忽然一凝,对她伸出手道:“你脸色不是很好,让我把把脉。”   花半夏的心猛然一沉,她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并不愿意接受。风景很好,日子很好,其余的一切都不必提。这样就够了。她将水葫芦扔回篓子里,弯腰将篓子背起,昂首阔步地向山下的方向走去,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我就是太累啦!我饿得脸色发青!赶紧下山吃饭咯!”   白飞白还坐在那块石头上,维持着原来的手势。他望着那个轻松远去的背影,浓重的疑云始终在他的心上徘徊。隐隐约约,胸口还有另外一种感受,是他无法看清的,即使它正像默默无闻的小芽,日益成长。   俩人踏着四窜的寒风走向家门,远远地只见一盏幽幽的灯火,摇摇晃晃,正向他俩扑来。   石先生在那盏灯火的后头,冻得直哆嗦,却还面露喜色:“白大夫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这把老骨头可要上山寻你去咯!”不由分说,便拉着白飞白急吼吼地进门。   入门先是一阵浓郁的饭菜香味,引得花半夏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作响。白飞白被石先生拉着出现,在凳子上扭捏了半天的石小宝眼睛一亮,率先叫起来:“娘亲!飞白哥哥回来了!”叫完便急不可耐地抓起筷子,双手与筷子并用,奋力与等待已久的美食拼搏。石大娘来不及教训儿子,见到白飞白的一瞬间,便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瞧瞧,白大夫这不就回来了么?”   白飞白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尖尖的嗓子便盖住了所有人的声音:“哎哟喂~这就是白大夫啊!果然是一表人才!”   花半夏站在一旁,窥见桌子上满满当当一堆的瓜子壳与石大娘的隐忍,便知这晃着水桶腰迎上来的大婶不是什么好货。果然,水桶腰两眼放光,只盯着白飞白,浑圆的肥臀将花半夏挤到一旁,害她险些撞到柱子。花半夏眼睁睁看着那肥婆的爪子扒在白飞白身上,顿时有些不忿。   此人是四方村中有名的孙媒婆,当初四方村出现恶疾时,数她跑得最快。在永昌镇上躲了一段时日,眼见势头好了,照样大摇大摆地回来当红娘。   孙媒婆颇以自己的本事为傲,指着石大娘大谈当年功勋:“当年石先生可傲了,读书人么,愣是瞧不上人家!现如今怎么样!还别说,就连那个小翠,也嫁了个好人家,大胖孙子都抱上了!”   石先生一早躲回屋里去了,石大娘坐在饭桌旁,时不时黑着脸训斥小宝:“吃罢!别老在外面胡说八道就行!”孙媒婆照样唾沫横飞,东拉西扯,花半夏袖手听了半天,发现这厮无非念叨着一件事:我孙媒婆介绍的姑娘就是好!我孙媒婆促成的婚事倍儿棒!信我孙媒婆保准儿孙满堂!   花半夏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孙媒婆从头到尾视她如无物,兜兜转转终于说到重点:“再说这村长,巴巴地养了个女儿,可宝贝着呢!那脸蛋儿,那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好……”   原来是替村长钓女婿来了。花半夏倚靠在柱子上,两个耳朵都快像兔子一样竖立起来:不知道白飞白会怎么说?   白飞白耐心地听她讲完,笑道:“飞白,独自一人习惯了,暂时没想过这些儿女情长之事。”孙媒婆不肯放过他:“哎哟,这话可不能这么说……”白飞白头一次打断了谈话,他的视线越过孙媒婆的头顶,向花半夏射过来:“半夏,你饿不饿?”   咕噜——她那不争气的肚子做出了最响亮的回答。   饭席上,孙媒婆还不忘大力举荐村长千金的种种好处,什么琴棋书画啦能歌善舞啦,说个没完,仿佛天底下所有的钟灵毓秀,尽系于一名村姑。   花半夏心中不耐,愤愤地扒着碗里的饭。碗里偶尔会伸过来一双筷子,筷子里夹着鸡腿肉,头顶是白飞白带着笑意的声音:“慢点吃,别噎着。”   怎么能不噎着,怎么能不噎着!花半夏几乎要拍桌子扔筷子:那个孙媒婆的唾沫都快飞到我碗里了,还怎么吃!   花半夏没把饭吃完,将筷子往桌上一拍,那一拍尽力地发出了最大的声响,适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她起身往房里走,脑后残余那个孙媒婆的议论:“瞧瞧,这饭没吃几口,人瘦小得跟豆芽似的……”   这会儿看见我这个小豆芽,方才还装瞎呢。花半夏重重地关门,跳上床拿被子将自己一裹,孙媒婆的大嗓门隔着被子,依然在凌虐自己的耳朵。   迷迷糊糊间,有人在轻声呼唤:“半夏,醒醒,别睡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入眼是一个大碗,碗里盛着面条,白飞白的脸在这片腾腾的热气后头,有些朦胧:“你方才只吃了几口饭,对肠胃不好。好歹喝点面汤垫垫肚子,等会儿再睡,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主线人物回归!   ☆、路不平   吃完了面,肚子很实在,心里却还是很空。   花半夏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将空碗和筷子递给白飞白时,仍是迷迷糊糊的。白飞白叮嘱她:“再困也别急着睡,下来走一圈再躺下。”   直到白飞白端着碗筷即将迈出房门时,一直像个木偶似的不出声的花半夏突然叫住他:“白大夫。”   白飞白在门槛处回转身,只见花半夏单薄的身影裹在被中,成为床上不起眼的小小一点。不知怎的,他想起孙媒婆滔滔不绝的描述中,他唯一记得的一句:人瘦小得跟豆芽似的……   “白大夫,我,我不该问的,是我失礼了。”豆芽儿落寞地低头。白飞白愣了一下,方才稳住心神,还好听见了花半夏的余音,答道:“不碍事。我,并不打算去见那位姑娘。”   “哦,”花半夏扯了扯被子,毫不在意似的:“可,人家村长,可连村头的新屋都给你盖好了。”   白飞白淡淡一笑:“日后果真成家立业,再置办一处房子,也不是难事。”   花半夏的心里似乎窜起了一股小小的、雀跃的火苗,嘴里却还是阴阳怪气:“那媒婆可说了,那姑娘可俊俏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   白飞白叹气:“飞白福薄。到四方村时就听闻村长的千金虎背熊腰、凶悍异常,前上门女婿不堪□□已离家出走多日,现如今千金在家抚育襁褓孩儿。得一悍妻复得一子,买一送一的买卖,飞白哪里有这等福气。”   花半夏道:“哦。”   白飞白看着她笑了一笑,终于出门去。房门合上的瞬间,花半夏搂着被子在床上滚动,笑声也从东边滚到西边,从西边滚到东边。正是情不自禁的喜悦时刻,房门忽然“吱呀”一响。   从花半夏的这个角度望过去,白飞白的脸是倒转的,嘴边那丝笑意却仍分明:“我,忘记拿勺子了。”   房门再一次关上,花半夏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心里那股甜甜的滋味,随着“扑通扑通”狂跳的心,愈发难以掩盖。那天晚上,白飞白的呼吸就在耳畔,花半夏搂着被子,一夜好眠。   美梦总是会醒。次日清晨,两人没来得及上山采药,便被堵回了大厅。孙媒婆挥舞着红色的帕子,当起了另一位相亲的说客:“本来么,村长家里那位也不算什么姑娘了,村里出了名的悍妇,孩子都带着!也难怪白大夫看不上,可这个就不一样了,这位姑娘家里啊……”   昨天用在村长千金身上的词,换了主人公。白飞白耐着心婉拒,没多时又有另一位乡绅带着仆人来石先生家里拜会,端着茶盅,旁敲侧击地打听:“白大夫可曾娶妻?”   折腾到下午,客人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白飞白似乎也忍无可忍,找了个借口,带着半夏去往永昌镇。   走在夕阳西下的福禄街,行人寥寥,花半夏拍着他的肩膀说聪明。白飞白笑道:“我是想耳根子清净没错,不过,这倒也不是借口。出门的时候,你没见我在箱子里放了几包草药么?那是专治肺寒的药。瑞康堂的田二古道热肠,曾在我为难之际施以援手。这段时间我忙着照顾村里人,好久没去看过他,不知他娘亲的病症可有复发。”   行至瑞康堂门前,大门紧闭,狂风扫过街面,花半夏疑惑道:“这么早打烊?”白飞白道:“来都来了。好在田二家离这儿不远,前面左转,走两步就是了。”   两人尚未举步,前方一顶轿子便拦住了去路。轿子里钻出一名肥头大耳的富人,尾随仆人若干迎上来。花半夏认出来了,这是今早上来的那位李员外,出手最为阔绰,随手就赏了石小宝五两银子买零嘴吃。   千算万算都没想到,这李员外原本就住在镇上,仆人出来随便一瞄,就引出了这只大猫,循着鱼儿的香味直奔了过来。花半夏心里一阵烦闷,更没料到的是,经历了早上的拒绝,此时的李员外的态度发生了剧烈的转折,使出了强硬的手段,拉扯之间楞是将白飞白按进了轿子里头。   白飞白的药箱更是被劈手夺了下来,李员外将它按进花半夏的手里,鼻孔里哼着热气:“你这个跟班,怎的让主子提东西?回去罢,跟石先生说说,今晚上白大夫就在李府用晚膳了!”   李员外硬是挤进了轿子,众仆人气沉丹田,抬起轿子飞一般地奔跑,将花半夏仍在残阳似血的街头。   花半夏孤零零地拎着箱子,不远处,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在墙边,凄凄惨惨地拉着二胡:“哎呀,狠心的娃儿哟,他无情将我抛闪,将我抛闪……”   难道真的是福兮祸所伏?   花半夏一路踢着小石子,循着白大夫所说的方向前进。不管怎么说,白飞白说了:来都来了。既然已经来了,该办的事还是得办,他没法办的,我来办!花半夏振奋似的,猛地踢出一脚大的,石子飞窜出去,暮色中不知砸中了什么,发出了一声“哎哟。”   花半夏还没反应过来,两个青着脸的恶汉便走到跟前来,其中一个,还摸着后脑勺。   “大哥,这小子,送上门来的。”   刀刃在暮色下也泛着寒光。恶汉枯瘦的面庞上洋溢着对财富的渴望:“识相的,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此情此景,竟是这般熟悉。花半夏发出一声叹息:这年头,打劫的都这么没眼力劲儿么?难怪一副几天水米不曾沾过牙的模样。   李员外都能看出我是一个“跟班”,你们怎么就看不出来我没钱呢!   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花半夏脚下生风,发足狂奔,终于,在第十个胡同口,被毫不留情地堵住了。   看来,这俩饿汉到底是有点底子的。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花半夏默默无语,双手在身上摸索几下,数了数,正好五个铜板,往眼前一递:“给。”   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大夫跟班,这五个铜板还是我跟石小宝打赌的时候赢回来的,我说了我没钱。   恶汉的脸色越发青:“小子!你这是耍我!”脖子上两条瘦巴巴的青筋也即将暴起,乍眼看去整个人都成了一颗青椒。花半夏吃不起这青椒,默默地背着双手,思索着要不要将腰间的迷药撒他一脸。   阿弥陀佛,你在这地方睡上个三天三夜睡死了也不关我的事,是你不肯放过我。人啊,有时候放过了别人就是放过自己啊。   这话是爹爹说的,常用于夕阳西下或临窗望月之时,大有高人的风范。此时此刻,花半夏多么想对这两个不法分子,也世外高人一般地来上一句:“人啊,有时候放过了别人就是放过了自己,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不肯放过你自己?!打劫一把刀,亲人两行泪,劝君浪子回头!”   但是,这即将刺过来的匕首,显然不打算给花半夏这个机会。   匕首距离胸口的距离,只剩下零点零零零零几公分。   是他的匕首快,还是我的迷药快?   居然,都没有那个人快。      ☆、思故人   两个恶汉是怎么瞬间飞上天的?不知道,她只看见两个掠过房顶的黑顶和惨叫声而已。   那个人是怎么将恶汉扔上去的?不知道,她只看见一道黑色的光闪过,身畔掠过一阵清凉的风。   他从哪里来?不知道,花半夏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挡在自己前面,黑色的身影,也在地面投下黑色的影子。   他长什么样子?还是不知道,因为他转过身来时脸上还蒙着黑色的布,那双幽幽的眸子,像黑夜中的深潭,寒冷并且深邃。花半夏与他的视线相对,冷不防打了个哆嗦。   “这位……大侠,救命之恩,多、多谢了。”花半夏有些尴尬,按照江湖上的惯例,她若是男子,应该掏出一袋银子并说“在下无以为报,唯有以礼相谢,还望英雄莫要嫌弃。”女的么,女的也就无非……黑衣大侠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双眼睛都能在花半夏身上打两个洞。   花半夏揣着那五个铜板,手心冒汗:“在下,本是贫寒之人。”大侠你眼力这么好,应该也瞧出来了吧,应该也不用我再提醒了吧,我能给你的只是谢谢二字。   大侠还是岿然不动,花半夏的额头快要滴下汗来:他怎么不吭声?难道要我说“做牛做马”,难道真的要我做牛做马报答他?算了吧,没有他难道我就对付不了两个饿汉么?   念及于此,花半夏的腰杆顿时直了起来:大侠,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若是再想要别的……想都别想。   黑衣大侠似乎对花半夏不抱期待了,伸手往后。花半夏的神经一抽,面部顿时僵硬,她的脑子里咔咔打起了几道雷:这人、这人该不会要掏刀子打劫!前脚离了狼窝,后脚又入虎口!   老天爷你莫要耍我吧!   花半夏冷汗涔涔之际,黑衣大侠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亮晶晶的糖葫芦,拉过花半夏僵硬的手,注视着她,慢慢地,将它们放进了她手里。   黑衣大侠走了。那个人是一阵风,来来去去,皆无踪影。   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的许多日子里,花半夏无数次回忆起那个眼神,都只觉得夕阳下的小胡同子里,一下子充满了伤感的错觉。然而在当时,她对于这一切,都太懵懂。等到再次相遇,又是很久以后,等到他们相遇、相知,又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那又是很久以后的故事了。   花半夏走到田家门口,抬头望天,早已天黑,苍穹燃着点点幽冷的星光。她忽然想起白飞白:不知道,他见到李员外的千金了没有?   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袅袅婷婷。她低头,看见自己因走了许久而沾了泥巴的泛黄的鞋,不知怎的,鼻头有些发酸。   她拍拍田家的门:“有人么?有人在吗?”拍到她掌心发红,就快以为找错地方了的时候,有个人忽然嗖的一下开了门。   那人瑟缩在门边,面色有些紧张。花半夏提着几包药,还没开口说明来意,这个人忽然高声叫道:“行了!我知道!欠你的钱改天就还上!回去吧!”然后“砰”的一下就关了门,带起灰尘一阵。花半夏站在门外,哭笑不得:我是来救命的,居然把我看成讨债的了,有我这样斯文的人来讨债的么?   算了算了,你帮过白大夫,我也只能宽容一些、耐心一些。   花半夏再次拍门,这次的力道过大,不慎将门拍开了,她索性推门进去,道:“你误会了,我是……”   那人转过身来,大惊,花半夏往前,还能看到房中另一名老妇在饭桌旁颤抖。花半夏于是竭力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唐突了,实在是……”   刷——一柄寒剑横在她的脖颈上,黑暗的角落里有人冷冷道:“别动,也别说话。”   此情此景,又是何等熟悉。   为什么,历史的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   从花半夏的余光里,她只能看到白色面具的一部分。斜靠在门边的男子,方才竟是斜着伸出剑的,动作松散,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   男子轻轻松松地回转过身,站在她眼前。视线相对的同时,两人都怔了一下。   她的脸和狐狸面具之间,还隔着一把冷然长剑。   狐狸面具的后面,发出碎玉般的两个字:“是你?”   天上多少的星光撒下来,才能做成这样的一对眸子。花半夏似乎窥见了浩瀚的夜空,顷刻之间,忘记呼吸。   如果不是田二在背后突然举起的一把长凳,这样的对视,可令人遗忘了时间。狐狸面具的站姿不变,目光神色不变,却出手如电,转眼之间,连封田二两处穴道。田二的老娘惊呼一声:“老二!”田二举着板凳不能动弹,面色涨红,不知是不甘,亦或是持久地举着这板凳,有些气力不继。   “你,还记得我吧。”   狐狸脱了面具,剩下雪白的脸。雪白的脸,还能微微泛光。剑的寒光映在他脸上,交相辉映,宛若湖水。花半夏从湖水中游出来,看了看化成石雕的田二,又看看那哆哆嗦嗦的老妇,再看看脖子下面这把剑,对着那张好看的脸,嘻嘻一笑:“记得。”   当白飞白好不容易逃脱李员外的魔爪,一身狼狈地进门时,石先生正扒完了最后一口饭。对着一家子惊讶的样子,白飞白无奈地叹气:“翻墙出来的。”   真要详细说,应该是在推杯换盏的期间,李员外企图将他灌醉,白飞白借口尿遁,好不容易扒上了墙,才一瘸一拐地跑了回来,差点被那些家丁抓到。   在大厅里扫视了一遍,独独缺了那一个。石先生摸着胡须:“老朽也疑惑,花公子怎的没跟白大夫一起回来?”   白飞白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抬脚便往外走。   石先生赶忙扔下筷子,在门口喊道:“这么晚了,你上哪儿找去?花公子兴许看到了哪处好的,便留宿了,他虽年轻也不至于让人拐了去,真要找也该等明天天亮了。”   白大夫摇头,脚步竟是停也未停:“若是出事了,等到天亮,就晚了。”   石大娘眼见不是个事儿,张罗着将灯笼提出来,塞给石先生:“老头子你还是去找找吧,你看白大夫急的,真要出事了那可不好……”   石先生瞧瞧手里的灯笼,再瞧瞧白大夫的背影,叹息了一声,拂袖出门,全当消食。   走了没两步,前头白大夫的脚步忽然一顿。   石先生远远地听见一个干巴巴的声音:“我回来了。”      ☆、三人行   他吃饭的样子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寻常的动作由他做来,总是令人赏心悦目。石小宝坐在饭桌旁的凳子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他,口水都快掉了下来。他偶尔抬头一笑,连石大娘都脸红心跳:这究竟是哪家的孩子,这么俊,真是不得了!   花半夏黑着脸,闷声不响地吃饭,他吃着吃着便来了兴致:“哎,半夏,前面那盘菜我够不着啊,你帮哥哥夹一筷子呗!”花半夏几乎将筷子咬断,没好气地道:“你自己过去夹!”   他便装出一副悻悻的样子:“这些日子没见,个子没长,脾气倒是见长,你离家出走的账我可还没跟你算啊!”花半夏不吭声。石大娘适时地凑了过来,将鸡腿夹到他的碗中,眼神慈爱:“两兄弟,别说气话啊……小兄弟,看你年纪轻轻,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啊!来,多吃点儿!”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石大娘俨然成了另一个孙媒婆,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拐着弯打听他姓甚名谁、年龄几何、成亲了没有、家里有几亩田……他花言巧语,也就花半夏吃完一碗饭的功夫就把石大娘哄得心花怒放,惹得石大娘忙不迭地去厨房拿了个熟鸡蛋,在他眼睛上一面揉搓,一面心疼道:“这多俊的眼睛,哪个挨千刀的,下这么个狠手……”   他的另一只眼睛笑眯眯地瞅着花半夏,不说话。   石先生嚼着碟子里的花生米,瞧瞧白飞白,又看看花半夏,再落到这个人身上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花白的胡须,忽然笑了笑:“这说来也巧,花公子刚来的时候,白大夫也是这副形状,莫非这位公子,也是撞到门框了?”   他似笑非笑地道:“非也非也,路上见到一只兔子,觉得甚是可爱,谁知这红眼兔子突然袭击。” 石大娘咋舌道:“那畜生可跑了?”   “跑了,”他的视线落到花半夏的脸上,有些阴森:“当时我就发誓,再让我看见那畜生,绝不会放过它。”   花半夏的手一抖,筷子险些掉到地上。从始至终也闷声不吭的白飞白扫了她一眼,搁下碗筷:“吃饱了。”   吃饱喝足,再洗个澡,等到夜深人静,当然一头被子蒙过头,可以睡觉了。当天晚上,花半夏、白飞白、石先生和他站在房中,对着那张小小的床,谁都没有先说话。   石先生摸着胡须,瞅着那三人的神色,只见花半夏从始至终都黑着脸,白飞白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那个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间房。三个人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石先生斟酌再三,清了清嗓子道:“寒舍清贫,只好委屈公子,三人共挤一张小床了。”   那厮装模作样地道:“先生客气。这天寒地冻,三人挤着,正好取暖。我和半夏这些日子不见,正好搂着他说话。”花半夏的头皮登时一麻,马上跳出来:“我只想安静睡觉,我睡最里面,你睡最外面!”他笑眯眯的:“你小时候跟哥哥都是睡一张床,怎的长大了就这般矫情?再说,你跟白大夫都同床了多久,在自家哥哥面前,倒缩手缩脚了?”   花半夏下意识地扯住白飞白的袖子,咬牙道:“我习惯了,睡在白大夫旁边,才觉得踏实。”一直装闷葫芦的白飞白,这会儿终于提出了合理的建议:“既然如此,只好委屈公子,先睡在外头吧,日后半夏若是想换,再换就是。”花半夏在他身旁腹诽:这辈子都不想换!   事情究竟是怎样演化到现在的局面?花半夏瑟缩在最里面,对着墙壁,闷闷地想。事情说来,倒也很简单。那个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说完那句“记得”后会兜脸砸了他一拳,可是再然后,却没有然后了。   他的武功很高,按着花半夏要揪出药粉的手好像很轻松,他的另一只手还捂着眼睛,疼得倒吸冷气:“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   他指着被点穴的田二和他老娘说:“做个交易吧。”   收留他,帮他掩饰,他就放过那俩人。否则,他就要把三个人全部剁成肉馅,卖给黑心包子店,赚一点路费。当时,他对着花半夏上下打量:“你说,你这身子骨,卖也卖不了多少肉,把你剁成肉馅也很费事,我很吃亏啊。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这一考虑,却会把白大夫和石先生都卷进是非当中。花半夏的指甲抠着墙壁,冷汗都快浸湿了后背。   那个人叹着气说:“我原本是西域飞沙派的嫡传弟子,人称沙漠小郎君,我师父是鼎鼎有名的塞外飞鹰。不日前,我师父被仇家所杀,临死前欲将掌门之位传授于我,谁知我师弟竟联合外人,谋图掌门之位,我身受重伤,才流落中原。”故事说得一板一眼,格外动人。可花半夏上看下看,一点也看不出他哪里有重伤的痕迹。她觉得这个人是在信口胡诌,更加不可信。他拍着胸脯道:“到了那儿,我绝不会为非作歹,你大可放心!”   不过此人,为的是东躲西藏,看来也不会惹出什么大动静。但是,藏着这么一个人在家,终究不是好事。花半夏恶狠狠地想:人是我招来的,算我倒霉,我一定要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把他赶出去!   后头传来一个讨厌的声音:“半夏,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睡觉爱抠墙啊?”   花半夏不说话,默默收回指甲。那人仍旧在聒噪:“半夏,你小时候可喜欢黏着哥哥呢,晚上睡不着,还非缠着我给你唱歌,我给你唱一唱,你可别再生哥哥的气啦!哥哥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啊!”   花半夏简直要吐了。那人怡然自得地在床上抖腿,还真的哼起了歌:“小河淌啊淌,淌去五彩衣裳,美酒再两觞,难说的话还是不会讲……”   这调子风情满满,词句露骨,分别是情歌,还躺在床上唱这种歌……花半夏抓住被子埋着头,心里不停地催眠:白大夫你一脚把他踹下去吧!踹下去吧!她翻来覆去,把被子一把扯过来,很快,被子就像滑溜溜的鱼一样从她手中抽了过去,于是她再扯,被子再溜过去,她就再扯……你来我往,暗自较劲。   一直被花半夏忽略的白飞白被夹在中间,感觉自己的肚皮被不停地摩擦,这样下去,被子被崩成两半的。他突然咳嗽了一声:“我去上个茅房。”   白飞白一走,花半夏立马在床上坐起来,怒目而视:“我已经收留你了,还想怎样?不想睡觉了?”他将双手枕在脑后,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你的胸口不觉得憋得慌吗?”   他的眼睛,如利剑似的戳向花半夏的胸口。花半夏将被子往胸口上提了一提,凶道:“我有什么憋得慌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笑起来,忽然迅速一滚,花半夏的脑袋磕在枕头上,被他重重地压住了。抬眼是那张邪魅的脸,想要再打他一拳,双手被紧紧地锁住,她有些恼怒:“你这个花萝卜,想做什么!”   “花萝卜?呵,这个名字倒是比花罗好听,我喜欢。”   花半夏吼道:“你喜欢也犯不着抓着我!”他轻笑,忽然将花半夏的双手都并在一起,用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摸索。   这种姿势……花半夏的脸“轰”一声烧起来,天知道,她小时候偷看的春宫图里就有这么个姿势!这、这是□□裸的调戏!他他他,他居然是个断袖!   你是断袖!可我不是男的!   他的手覆盖在花半夏平坦的胸口上,她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他于这起伏中感觉到依稀的形状,他叹气:“这样还能呼吸么?你想把自己憋死?”   我又不是断袖,没像你那么憋不住。花半夏怒上心头,猛地一探身,就将他那细长的脖子死死咬住。花萝卜啊花萝卜,就算你是断袖,你这样对我,我还是要用我的小虎牙好好教训你。   小虎牙将他的脖子咬出了两个洞,他皱眉:“还是那么狠。”花半夏注视着那斑斑点点的血痕,有些心虚,但还是冷冷道:“知道我狠,就赶紧放开我。”   他摇头:“放开你,等会儿你会先给我一拳,再一脚踹我下去,还会冲我扔枕头。”嗯?这厮还会读心术?真是不好对付。   房门,总在最适当的时候打开。两个人同时回过头,看见门口僵僵站立的白飞白,他愣了一会儿,才说:“你们,两兄弟的感情,好像很不错。”      ☆、打鸳鸯   次日的饭桌上,昨夜同床的三人,皆顶着黑眼圈。   石先生的神色也有些疲惫,有一搭没一搭地叼着一条酸菜。放眼整个寂静的餐桌,只有石小宝一如既往地吃得最欢快,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   好好的一顿饭,吃得像最后一顿。石大娘心里不是个滋味,放下饭碗,回到厨房,打算蒸两屉最拿手的猪肉馅包子,唤醒大家沉睡的肚子。   石先生慢吞吞地嚼着菜,眼瞅着白飞白不时地打着哈欠,在心里默默叹气:冤孽啊冤孽,仁厚如斯,本该后生有为,怎就、怎就是个断袖!   自从这个自称花半夏兄长的人出现,石先生就凭借丰富的人生经验,从中嗅出了一丝丝不寻常的情感的味道。果不其然,他昨夜支着两只耳朵,睁着两只老花眼,等了大半夜,终于,他瞄到白大夫走出房门的落寞身影,而隔壁,依稀传来一阵阵的震动,仿佛有人在说话,紧接着是暧昧的揪打,然后似乎是有人在床上滚动的声音,夹杂着一两下的挣扎……唉哟,这月黑风高的,有辱斯文,伤风败俗!石先生在床边听着,心痛得不能自已:如今的后生都是怎么了!   似乎又回到了花半夏初次现身的那个夜晚,石先生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他在黑暗中慢慢地也想明白了一些事,俗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白大夫真的断上了,他固然惋惜,也无可奈何。谁知竟是住在家里的另一个断上了呢,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每日无所顾忌,清晨上山,黄昏方归,夜夜同塌而眠,日日形影不离。哎哎哎,也罢,生米都煮成了熟饭,一夜的鱼水之欢亦变成长相厮守,再插手,岂不是棒打鸳鸯?   老夫是何等的睿智,早知道孙媒婆介绍的那些姑娘白大夫定是一个也看不上,因为人家的心上人不仅在心上供着,还在身边栓着!   可是,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白大夫都能为半夏断上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子,却又是什么?   花罗的筷子在各个盘子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走,仿佛喝醉了酒,一把撞到了石先生手底下夹着的一块猪肉。花罗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道:“失礼失礼……”筷子晃晃悠悠,又绕到别的地方去了。   石先生瞅着那双快戳到人脸上的筷子,暗暗地嚼着自己的猜想:小伙子,终究是太年轻,老朽教了大半辈子的书,不仅能识文断字,也能慧眼识人。真当我是老糊涂了?老朽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得多。   什么兄长,什么哥哥,都是诓人的,幌子而已。依老朽看,此人必定是花半夏过去在万花丛中过时沾上的、怎么也甩不掉的一块黏糊糊的玩意儿。花半夏躲到这儿来,他就追到这儿来,花半夏躲到白大夫怀里,他便杀到白大夫床上。好一个不折不挠的痴情郎!石先生想着、猜着,竟对这人生出了三分欣赏、三分同情、三分感慨,还有一分……的铁石心肠。   花罗啊花罗,不管你与半夏的过去有多么惊天地泣鬼神,你可知逝者如斯,过去的日子早已如烟飘散,你该放下了。既然花公子已然跟了白大夫,你莫要再死缠烂打,你若死缠烂打,你便是白大夫的情敌。你若是白大夫的情敌,老夫纵然是拿着搅屎棍,也要打一打鸳鸯,成全真正的有情人!   这顿饭吃完,石先生到学堂只讲了一会儿,便提前放学。他夹着几本书,在孩童的欢呼声中,缓步踱向那座不起眼的小草屋。   饭桌旁的三人正无精打采地嚼着猪肉馅包子时,石先生兴冲冲地揪着一团黑影回来了。   虽寒冬已近,梅老汉仍着一双草鞋。脚底时不时地发痒,他便在椅子上翘起腿来,露出龟裂的脚底板,挠一挠脚心,顺便将双手往怀里摸一摸,掏出一两只虱子,扔到脚底下踩死。石先生道:“大概就是如此……寒舍狭窄,还请花罗公子移步于梅舍。”   出人意料的是,花罗听完既没有抗议也没有沉默,笑眯眯地说好。   之后,夜晚的床榻,便变得十分安静、好睡。她偶尔还会想起那人唱的那稀奇古怪的调子,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刚开始的几天,花半夏还有些暗自惴惴,担心那人耍什么阴谋诡计。她偶尔会做恶梦,梦见梅老汉死在床榻上,遍地是鲜血,而那人坐在饭桌旁慢悠悠地喝茶,唱道:“小河淌啊淌,淌去五彩衣裳……”梦醒之后,冷汗浸湿后背,一阵止不住的恶寒油然而生。   被噩梦折磨的花半夏再也忍不住,偷偷跑去梅老汉的田埂上看过。那人居然十分安分,帮着梅老汉将茅草盖在稻谷上,老老实实,面带笑容。花半夏疑心是那人的伪装,越发担心梅老汉的生命安全,偷偷摸摸地在草垛后面窥视,左看右看没看见人影,忽而天降下来几根茅草,纷纷扬扬,洒在她的头顶。   她抬头一看,那人正在专心致志地修房顶。修完房顶,那人还拿出一盆饲料,去喂鸡喂鸭,动作娴熟,怡然自得。花半夏看了半天才回过身,撞上了手里正拿着一柄草叉的梅老汉,便打个哈哈:“路过,路过。”   回来的路上,花半夏释然了,安心了,心情十分愉悦,这种愉悦洋溢在脸上,一直带回了家里。石家的大门,今日大大方方地开着,从外面直接可以看到里面,花半夏从老远就看见门中有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手边的茶水早已经放凉。   奇怪,白大夫今天不是一大早就出诊了么?   不知怎的,白飞白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低着头,不说话,看着花半夏走进来。这副形状,竟让花半夏有些疑惑,有些心虚,有些害怕。她近似于本能地判断,白大夫不开心,很不开心,可是这是为什么?等到她走近了,叫了一声白大夫,白飞白的反应又让她以为只是错觉,白飞白只是淡淡地笑着:“你回来了。”   那天夜里,花半夏想起那人撒饲料的样子,越想,便越乐。第二天,她兴冲冲地跑到梅老汉房门前偷看,发现今日那人正蹲在灶台旁边,拿火钳翻灰,似乎正在烤番薯。他就那样蹲着,看起来饥肠辘辘,口水直流。   花半夏越发地乐。黄昏时分,她一路蹦跶着回家,发现家门再一次敞开着,这一次,隔着老远,都能看到一抹白影立在门边,手里捧着一盅早已失去温度的茶。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心虚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花半夏像一个在父母面前做错事的孩童,连话都说不囫囵,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撒谎:“我,我刚从镇上回来。”白飞白看着她,嘴边只有一抹虚无缥缈的笑:“哦,这样。”   后来的几天,花半夏再也没有去梅老汉的家门附近转悠,白飞白每天准时出诊、回来吃饭、整理药草,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几天后的傍晚,石大娘在饭桌上提起孙媒婆,说孙媒婆又换了东家,这次是永昌镇的暴发户,有黄鼠狼之称的黄财主。   黄财主本是镇上出了名的赌徒,偶然之间,在赌桌上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终于在一夜之间暴富。暴富之后,两年之内娶了五个标致的小妾,小妾们天天在家里勾心斗角,将正妻气得几度上吊。奈何于子嗣这块儿上面福薄,只有那正妻诞下了千金一名。正妻本就体虚,熬干了心血生了孩子,更因常年窝火,郁郁难平,没几年便去了。黄财主倒也有几分良心,因着对正妻还有几分愧疚,将千金当成公子抚养,几乎宝贝到天上。黄千金自小彪悍异常,无人不敢骂,无人不敢打,长到十八岁上头,因每日山珍海味,全无家母之风,长得膘肥体壮、满面福相。   黄千金的壮汉名头,在镇上远近闻名,花半夏也略有耳闻。不知道是谁这么有福气,被黄千金逮住了?   石大娘说到这里,便看着吃菜的半夏:“那黄千金,看上了你那位兄长。”   花半夏的下巴,几乎“哐当”一声掉下来。石大娘似乎也很是心痛:“你兄长,长相真是百里挑一的好,比那些姑娘家们都好看,配那位黄千金,那才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呢……”在石大娘的絮叨中,花半夏犹如五雷轰顶: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那人来历不明,他是打算骗了人家姑娘,再将人家财主家里洗劫一空!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花半夏咬着筷子苦苦思索:那厮要是拒绝了还好,要是他打算顺藤摸瓜,我可要好好想个办法才行。   白飞白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语。吃完饭,有一乡邻捧着一封书信来到石先生家里,说是山上重明寺的主持师父写的急信,要交给白大夫。白大夫扫了几眼,便匆匆收拾行囊出门。   “寺里的小沙弥得了急病,我今晚就得上山。”石小宝跟在他屁股后头追着问是哪个小沙弥,是不是小象,石大娘按着不断挣扎的石小宝道:“那白大夫早日早回,有什么事就托山上的猎户传个话。”   临行前,白飞白只说:“等我回来。”花半夏靠着门,又一次,目送着他的背影。   白飞白走了几天,天气越发地冷。花半夏等啊等,终于等出了风寒。这一日,她又裹着被子站在庭院中抬头望天,不时抽着鼻子的时候,门突然被粗鲁地踢开,裹挟着一阵风雷之气,寒风中冲出一个巨大的身影:“让花半夏滚出来!”      ☆、小白脸   石先生来到小草屋的时候,梅老汉正在暖呼呼的炕头上剥花生吃。天气冷,不能整理庄稼,梅老汉不甚舒坦,见贵客到来,梅老汉喜得将那碟花生都推到石先生跟前去。石先生搓着手,笑呵呵地说着来意,梅老汉笑呵呵地听,听完了以后,顿时发觉这小草屋比往常更冷。   梅老汉一开始是拒绝的。他穷,多分出一碗饭给别人他就会饿死,多一个人进来睡他就得睡地上了。梅老汉张了张嘴,石先生用一种普照众生的圣贤的眼神望着他,他那拒绝的话刚到嘴边便缩了回去,哆哆嗦嗦地蹦出几个字:“吃、吃花生呗。”   好吧,梅老汉心想:反正那个什么花罗,我就先见见,再跟他说说,他也呆不下去我这破落地方。   等见到花罗时,这个石先生嘴里“老实、乖巧、懂事”的花罗的形象顿时在他心中矮了下去。他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抠脚,一边在心里盘算:这么一个小白脸,别说劈柴下田了,能不能喂鸡还说不准,大概,看一眼我的房子就会跑了。他又算了一下自己的存粮,想到未来几天也许会被这个小白脸敲上几顿,心中便隐隐作痛。   小白脸答应得很痛快,来到家门前时也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梅老汉将柴房里的干草踢到一边,再扔下一床破棉被,话也懒得说。第二天早晨,花罗神清气爽地坐在梅老汉对面,跟他一样,吃着碗里黑乎乎的窝窝头。梅老汉不免有些惊讶,他惊讶地都放下了筷子,手指指着窝窝头,有些发颤:“你、你这后生,你吃得下去?”   花罗一口一口,嚼得很带劲:“啊,你说这窝窝头?确实难吃。可再难吃,总比饿肚子好。”   梅老汉的心潮有些澎湃:这厮,竟不止是个小白脸,还是个年轻的骗子!说起话来眼也不眨!瞧他那样子,像个富贵人家家里出来的公子哥儿,还说什么饿肚子,可见是扯谎。梅老汉想明白过来,便摇头:山珍海味吃惯了,粗茶淡饭也觉得新鲜,等再过几天,有你作呕的时候。   后来的几天,梅老汉家里果然除了窝窝头,就是野菜,再不然就是清汤似的稀粥。可是花罗照样吃,照样喝,一点反胃的迹象都没有。屋外寒风阵阵,梅老汉终于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他笼着双手逛到柴房门口,一眼瞄见其中的情况:柴草堆还是柴草堆,破棉被还是破棉被,一点没变。梅老汉在心里盘算着,不对不对,其中必有蹊跷。   然而事实容不得一点蹊跷。当天晚上,梅老汉在柴房门前偷窥,只见小白脸睡在柴草堆上,盖着一床破棉被,睡得很香。一只蟑螂从他脑袋旁边慢悠悠地爬了过去,梅老汉突然就觉得那平时见惯了的蟑螂被那张脸一衬,乌黑无比,果断抄起脚底板砸了过去。   梅老汉不想惊醒小白脸。那一夜月凉如水,梅老汉光着一只脚踩在板砖上,他慢吞吞地行走,一阵风吹过,梅老汉就打了个喷嚏。   次日早晨,梅老汉吸着两管清水鼻涕,喝着清水粥。花罗将一只鞋递给他,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只说昨晚上不知道把鞋子忘在哪儿了,一面唠叨自己昨夜受的冻,一面骂着鞋子。花罗看着他笑笑,并不说什么。   后来花罗又开始撒谎,说自己小时候还在马圈里住过,因此住柴房并不算什么。梅老汉十分想不通:好好的年轻人,就这么喜欢扯谎?牛皮吹破了天,又能有什么好处。终于有一天,花罗好像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消失了半天,再次出现在梅老汉家门前时,手里提着一只中箭的野山鸡。   鸡肉很香,很好吃。梅老汉抓着筷子时,心情十分激动,手都有些颤抖:好哇,年轻人,你终于忍受不了贫苦的生活了,今日你已经吃起了野味,明天你就该思考人生,想着要收拾包袱走人了。一念至此,梅老汉却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花罗吃完了鸡,将袖子大喇喇的一卷,架了梯子开始修房顶。他早就看这破破烂烂的房顶不顺眼,夜里总是会灌冷风,他就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梅老汉望着他的眼神,像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神迹——这种眼神,在花罗从容走向鸡棚时,变得更加明显。   花罗抖着盆里的饲料:“老伯,难不成,你还指望我白吃白喝白住?就是白吃白喝白住,我也不能亏待自己。”   花罗认为,把这鸡养肥了,拿到集市上换几个钱还是其次,家禽比野禽更肥嫩,这才是真的。对于梅老汉而言,他那套小白脸的认知完全被颠覆,从此以后,小白脸能劈柴了,能下田了,能挑水了。闲着的时候,小白脸还能陪着自己闲话家常。   虽然小白脸还是改不了爱扯谎的毛病,一会儿说自己住在大草原上,还爱骑马,一会儿说自己的爹娶了还几个漂亮的老婆,一会儿又说自己被什么人迷住了,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梅老汉只当耳边风。反正,比起刚开始的时候,如今再与花罗共享一日三餐,最初的心痛似乎已有所减缓。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些时日,梅老汉总发现,有个人,总在草垛后头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他和花罗在田埂上的时候,那个人跟着他们。他们在屋子里啃窝窝头,那个人在那里偷看。梅老汉想出门看看究竟,花罗却说没什么,只是街边的小乞丐,看就看吧。   有一日,花罗正蹲在灶头前看着火,锅里正滚着番薯汤。梅老汉发现,那个影子又出现了,还是同样的姿势,还是同样的位置。那人趴在草垛后头,贪婪的、赤裸裸的目光,笼罩着他的小草屋。花罗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梅老汉索性搬了凳子坐在屋子里等着,他盯着那草垛看,那草垛盯着花罗看,花罗盯着灶头看,形成了一个固定的三角。   番薯汤上桌时那人走了,梅老汉喝着汤,心想:也许是哪里流窜来的小乞丐,想着这儿有什么好吃的。于是,平日里该喝三大碗的番薯汤,梅老汉今日只喝了两碗。他将一碗放在门前,还特意咳嗽了两声。背着双手走回屋里时,他想:大概明日就见不到那小乞丐了。   第二日,他还是见到了小乞丐。那个影子连地方也不换,愣是躲在原地,成为模糊的乌黑的一团。梅老汉翘着腿在屋子里研究了半天,发现那影子每次都只盯着花罗看。花罗搬草,它偷看,花罗修房顶,它偷看,就连花罗去喂个鸡,它也偷看。   戏文里怎么唱的来着?是可忍孰不可忍!梅老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握住一柄草叉,悄悄绕到那影子后头,打算给它来一叉子。   影子回过头的瞬间,梅老汉眼里的凶光瞬间都化为朵朵疑云。因为,这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有着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在石先生的家里,常帮着白大夫提东西的那个小跟班,叫什么半夏来着。小跟班跟小白脸一样喜欢撒谎,笑着说路过路过。是夜,梅老汉向花罗提起此事,花罗不怒反笑:“我就知道,她是喜欢我的。”   “什么话,”梅老汉搁下筷子,严肃道:“那个小跟班要是看上你,那成什么世道了,男的,跟男的……”梅老汉有些说不下去。花罗扒着饭,胃口似乎很好。   没想到,梅老汉万万没想到,在昨日被当场撞破之后,那个人仍旧有勇气来偷窥。那种贪婪中夹杂着愉悦的眼神,让梅老汉看得心肝胆儿颤,脑子里不由地浮现出花罗面带喜色的一句:我就知道,她是喜欢我的……梅老汉期期艾艾地跟花罗提起此事,花罗将大半个烤番薯都掰给了梅老汉,笑容如春风拂面:“我知道,她喜欢我。”梅老汉在番薯的香气中,脑子顿时嗡嗡地响。   石先生啊石先生,你把什么人收在了家里,又把什么人扔给了我!梅老汉在家里跌足叹息。他转悠来转悠去,越想越不是滋味,小白脸跟小跟班,听起来很般配,可这算什么?梅老汉跺跺脚,将花罗打发到镇上买菜,自己也出发上山,走了半天的山路,山上的重明寺却大门紧闭,梅老汉没奈何,只得又去了附近的城隍庙,在熙熙攘攘的姑娘堆里赔着小心,终于求来了一支符。   谁想城隍庙的神明竟如此昌明,如此灵验。梅老汉披星戴月地回来,正赶上花罗也一身臭汗地站在门外。   “别提了,不知道哪儿来的疯婆娘,长得跟男人似的,突然从轿子里冲出来,愣是追了我半个小镇。”花罗将菜扔进厨房,不一会儿,就传来咚咚咚切菜的声音。梅老汉心里也咚隆咚隆地敲开了:不错不错,有戏!长得再像个男人,终归是个女的啊!   再后来,梅老汉听说黄财主的女儿冲到石先生家里,将那个花半夏臭骂了一顿,好在没动粗。但黄千金骂花半夏的言语中,却有许多值得深思的地方。梅老汉不吃饭了,就在饭桌上静静地看着他。   花罗自顾自地夹菜吃饭,头也不抬:“哦,我跟她说了啊,我喜欢的是花半夏。”      ☆、惊世恋   花罗拒绝黄千金的事迹,传遍了永昌镇,镇上的男人盛传花罗是一条不畏恶势力的英雄好汉。花罗隔三差五便到四方村中转一圈,那张色若春晓之花的脸,只消一个笑容,便勾去了无数村姑娘的魂魄。   这一日,石大娘正坐在摇椅上做刺绣,紧闭的大门“叩叩叩”地响,她停了一时,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又拿起刺绣自顾自地做起来。石小宝蹦蹦跳跳地要去开门,石大娘还没来得及骂他,眼前便晃进来一张笑眯眯的脸:“大娘,我来看半夏。”石大娘说也不是,笑也不是,有些讪讪的,对方早已喊开:“半夏,我来看你啦……”一面便风也似的闪进房里去了。   石小宝侧着脑瓜子:“娘,你为什么叹气?”石大娘心里一阵烦闷,只朝他努努嘴:“玩去吧,等会儿就吃饭了。”石小宝倍觉无趣,手里揣着一把弹弓溜出门去了。   如今的小伙子哟。石大娘慢慢地拉出针线,看着手中的刺绣,心里有许多感慨。这些日子以来,左邻的张大妈,右舍的李大娘,村头的王铁拐,村尾的高屠户,街头巷尾,添油加醋,将花罗与花半夏的因果纠缠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遍又一遍:都说花罗迷倒了家家户户的姑娘,花罗竟只钟情于花半夏一人。   那几日,孙媒婆天天坐在榕树下讲得眉飞色舞,逢人就讲:“村里的姑娘都七嘴八舌地拉着我打听呐,我走了老远的路才进了那破草屋,梅老汉那得意劲儿,还说花罗是他儿子。四方村谁不知道,梅老汉孤苦伶仃半辈子,哪有什么儿子?嘴上讨便宜罢了。那花罗,哎哟,真是俊,真是俊!看不上许多姑娘也是自然,那些姑娘都不肯死心,非拉着我问个究竟的,谁曾想,人家竟坦白说了,就只喜欢那一个。哪一个?白大夫身边那小跟班啊!瘦瘦小小的,跟小豆芽儿似的。哎呦,你们是没看见,那梅老汉啊,脸都绿了……”   石大娘初时听闻时并不曾相信:“孙媒婆,你这可是扯谎,那花罗跟半夏,那可是兄弟。”孙媒婆说得板上钉钉:“我孙媒婆十几年给人说媒,眼睛跟刀子似的利!王八看绿豆,对没对上眼,还看不出来?什么兄弟,”孙媒婆有些鄙夷地道,“两张脸鼻子眼睛哪儿像了,这骗小孩儿的说法,也就骗骗你们罢了!”   石大娘被她堵了回去,噎个正着。回去时仍有些不忿,饭桌上对着石先生大肆抨击孙媒婆那张嘴,正说得尽兴,冷不防花罗却上门来,带着一张愧疚的脸。花罗说,是时候该坦白了。石大娘嘴里还含着半口粥,瞧着石先生沉重的神色,倒像是意料之中。   此时此刻,花半夏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死盯着帐子外头,瞅准了那人踏进来的时机,便使劲儿地砸了个枕头过去。可惜,那人轻巧接住,毫发未伤,脸上还挂着虚伪的笑容。花半夏气得两颊都激起血色,一阵气血上涌,索性躺倒,对着墙壁不吭声。花罗踱步过来,坐在床边,难得地轻声细语:“生气了?”   花半夏哑着嗓子道:“不要你管,你跟他们解释解释,我不是你什么青梅竹马!”一双凉凉的手忽然摸上她的额头,还摸上她的脸颊,花半夏气得要坐起来抡他一个耳光,话一出口仿佛含着沙子似的:“你又想占我便宜……”花罗按住她的双肩,语气像在哄孩子:“你病了,得吃药。”   花半夏浑身疲软,躺在床上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珠子,看那人出了门,心里依然像有火在烧:都是他害的!他不想娶那些村姑,凭什么拿我当挡箭牌!   花半夏气呼呼地想着这些日子的风言风语,她没有办法忘记,那日那个传说中的黄千金突然冲进门来,指着自己就是一阵谩骂,什么狐狸精兔儿爷,不三不四的话全砸到自己脸上来了,还说什么再纠缠花罗就要收拾自己。黄千金气呼呼地走了,花半夏也气呼呼地想了大半夜,风寒终于加重,到今日终于起不来床。谁知道,那个黄鼠狼还是上门拜年来了。   花半夏想着想着,终是头疼难耐,眼皮子也支撑不住,慢慢地,便合上了。   朦朦胧胧之间,仿佛有人在耳边若有若无地唤着:半夏,半夏。   花半夏恍恍惚惚地觉得,是白飞白回来了。是他回来了。鼻尖掠过熟悉的草药的香气,一缕一缕的,她便在茫然中握住了那根记忆的稻草:除了白大夫,还有谁会对你这么好呢?   她张不开眼皮,也张不开嘴,好像做梦似的,心里却很满足。在那个人的怀中,始终有一股熟悉的温暖,令人眷恋。花半夏在那片温暖中,不愿意放手,唇边忽然有一点点温热,若即若离,继而便彻底覆盖上来,那似乎是一口泉眼,源源不绝,将甘甜灌进了她火烧似的喉咙。   唇边是温暖的,湿润的。泉水是甘甜的,清凉的。花半夏从未做过如此柔软香甜的梦,她不由地想要得到更多,腰间似乎有些发紧,她透不过气来,双手下意识地在虚空中摸索,触及处是一片坚实的平坦,再往下摸,却有什么鲜活的东西在她掌心下面跳动:砰、砰、砰……   她终于惊醒。推开他的瞬间,花半夏看见他同样鲜红的双颊,还有沾了水色一般的清亮的眸子。好一张蛊惑人心的脸,她只想在他的双眼上各来一拳。花罗握住她随时要爆发的双拳,语气挺无辜:“我可没想占你便宜,可你又喝不进药。”花半夏气鼓鼓道:“我宁愿不喝!”   花半夏的双拳依然在他掌中不安分地挣扎,他索性将她整个人都压住了,在她耳边道:“别张牙舞爪的,你再这样,我只好点你穴道了。”花半夏的身体一僵,恨恨道:“卑鄙。”他抬起头,与花半夏恰好鼻尖对着鼻尖。花半夏的眉毛清清淡淡的,圆润的两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看着看着,他忽然之间想明白,王八看绿豆,越看越对眼的滋味。   他忽然笑了笑:“你知不知道,你的脸红得像苹果?”花半夏瞪着傻乎乎的眼睛望着他,他在花半夏的眸子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觉得不可思议,他看见了自己的心痒难耐。花半夏没有反应过来,他骤然低头,在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花半夏傻了,他在她的眸子里看见自己也烧红了的脸,觉得自己再待下去有些不妙。光线阴暗,床上的空气越来越暧昧,花罗低声道:“苹果的味道,很香甜。”也不管她有没有听见,便迅速起身,迅速出门。   房门外,寒风拂过,仍无法平息胸中一股燥热。他站在井边,注视着自己的倒影,慢慢俯身下去,恍然间像是看见了另一张笑靥如花的脸,好像春日融融,桃花缤纷。他扶着井口的边沿,摇摇头,良久,打了一桶水,照着自己的脸就是一瓢水。   花半夏病着的几天里,花罗夜夜与之同塌而眠,花半夏不肯,枕头被子打了一番,花罗便半是求饶半是威胁地道:“这是要打死我?打死我你也得病死了,都是大老爷儿们的,何至于此?”花半夏抱着被子昂首挺胸:“哼,我是大老爷们,你是断袖!”   隔壁的石先生与石大娘夜夜听见隔壁那不同寻常的动静,都颇有些胆战心惊。白天里,任凭白大夫那间房里传出怎样的厮打声,石先生都摇头晃脑地走过,自己嘀咕着:我老了,年轻人的事儿,我不懂……   花半夏的风寒折腾着折腾着竟也好了,精神大好的当天,花半夏便抄起扫帚将花罗赶了出去,找了一把大锁,不由分说将家门锁起。花罗犹在门外叫嚣:“半夏,你这可是过河拆桥啊!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狠心!好歹、好歹咱们也睡了好多个晚上了,一夜夫妻百日恩呐!”   正在埋头吃饭的石先生突然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石大娘默默伸出手,捂住了石小宝那好奇的耳朵。花半夏不理,任凭花罗在墙外捶胸顿足,大喊大叫,一副被人抛弃的心碎模样。花罗的心却坚定,每天搬着一张凳子坐在墙头下,从鬼哭狼嚎发展到天天唱着不着调的情歌。   花半夏每天晚上都翻来覆去地捂着耳朵,那把清亮的声音在寒风中竟然也没被吹散,隔着墙遥遥地飞了过来。石先生也总睡不好,索性收拾了一个包裹,回书塾去睡了。过了两天,石小宝蹦蹦跳跳地出门,竟也能哼着那调子:“有话慢慢说,有泪慢慢流……”石大娘坐在井边洗碗,手一滑,顿时将盘子摔成了两半。   饭桌上,石大娘犹犹豫豫地开口:“那,花罗……”花半夏的脸蒙上一层阴影,咬牙道:“我不想理他,让他唱!”石大娘没奈何,心情忧郁,做出来的菜也没了往日的滋味。花半夏便自己挎着菜篮子上街,谁知刚一出现,街道上的姑娘们眼睛都红了,手中的白萝卜、大白菜、芹菜、鸡蛋纷纷砸向花半夏的头顶,听闻心上人被折磨的消息让这些姑娘们心痛不已,嚎丧道:“你勾引了花公子,怎能不好好待他!”“可怜的花公子,呜呜呜……”“你还我笑容灿烂的花公子来!”   花半夏顶着一头菜叶子和空空的菜篮子回来,夕阳下那凳子上却没人,她有些发愣,看了许久,回过神来便在心中自问自答:他不来了不是更好吗?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再说了,你弄成这副狼狈的样子,不都是他害的?   那么,有什么好失落的呢?花半夏想来想去,觉得只是习惯使然。但心中那股难平的郁郁,却挥之不去。她推开门走了进去,今日的风景都显得有些不同,有些安静,有些孤寂。   半夜忽然刮起大风,继而一场雨由远及近,洋洋洒洒。花半夏坐在窗前,听着雨声,发呆。桌上一盏残破的油灯,烛火晃晃悠悠,映着她茫然的脸颊。远远地,有一阵歌声,在雨中遥遥传来,说不尽的缠绵:“女儿淡淡的哀愁,消失在你的阁楼,挂满清风的两袖,挥不去世俗的手……”   花半夏几乎是冲了出去,顶着庭院中满头的大雨。推开门,寒风扬起她的衣袖,她在夜雨中看见那人倚靠着墙壁的身影。风雨敲打着他,瓢泼在空空的酒坛子中,歌声停止了,他的目光透过雨幕,明亮澄澈,他笑道:“终于肯开门了?”   花半夏不说话。他佯装起来,好似有些醉意:“半夏,我好冷。”   石大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半夏后头收了伞,花半夏才明白花罗此刻的轻狂,石大娘又是担忧又是心疼地看着雨中的“醉汉”道:“让他进来吧,这大半夜,这么大雨,要是淋坏了……”   花半夏看了他一会儿,转头就走。走了没两步,后头又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清清凉凉,就像这漫天的雨:“半夏,我真的好冷。”花半夏回头,冷冷地盯着他。雨丝,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流淌,一缕缕的黑发贴在潮红的脸颊上,渐渐显示出一些冻伤的征兆。   目光相交处的对决,谁又败给了谁。   雨不停。她跺跺脚,风似的跑出门外,毫不客气地一把拽起他的衣领,将他半拉半拽地扯进了门。      ☆、裹胸布   花罗看起来清瘦,扶着倒也不轻。   石大娘早就烧好了洗澡水,浴桶中冒着腾腾的热气。花半夏将他的外衣一股脑儿地扯了,将他往房门内使劲推,喊道:“好好洗洗,一股酒味儿!”   关上房门,她抱着双臂站在走廊,毫无睡意,房门内渐渐传来泼水的声音,混杂着天井潺潺的夜雨,一时之间,花半夏也不知今夕何夕。这是一个嘈杂混乱的夜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这样的生活,本该属于自己,仿佛这一切在久远的从前,也发生过。   方才扶着花罗,花半夏身上也是半湿的。石大娘不由分说将她也推进了房门,花半夏才发现屏风后头还防着一个浑圆的浴桶,石大娘道:“换洗的衣物都放在屏风上,好好洗洗,可别又感了风寒。”吱呀一声响动,再次将花半夏与最不想共处一室的人困在了一起。身后,时不时传来拍打水花的声音,花半夏僵着脖子,颇有些不自在。眼角余光处,雾气蒸腾,除了白还是白。花半夏尽力无视房中的另一个人,逃也似的冲到屏风后头,对着屏风上那几件衣物,皱着眉头。   没事的,花半夏安慰自己:那个花萝卜醉了,能有什么?来了这里这么久,谁又发现我的真身了?花半夏开始解开自己的腰带,心想:在这里站久了不洗反而可疑,赶紧洗完了就好。   大冷天,洗个热水澡确实舒服,花半夏却没领会到多少,一面搓着手臂一面总要回头看看动静。屏风后头,只有若隐若现的挥手泼水的声音,别无其他。花半夏不敢久留,再泼了几把水,便要起身,这一回头,目光搜索了一会儿,却大吃一惊:   我的裹胸布怎么不见了!   明明刚才还在的东西,忽然就消失了,花半夏目瞪口呆。屏风后头的花罗一面搓着后背一面又开始洒脱地唱歌:“还是那个小巷口,相约最后的厮守,我却酩酊伴着酒……”花半夏在他的歌声中,心被吊得七上八下。她想出了浴桶,到屏风那儿好好找找,刚要起身,却也感觉屏风后头那个灾星也要起身,吓得她赶紧又缩了回去。她又很着急那裹胸布的去处,目光在房间四处溜达,快要在地板上戳出两个火辣辣的洞来。   这么干等着不是办法。花罗提脚跨出了浴桶,似乎正在擦拭着身体。花半夏的脸顿时红得要滴血,收回放在屏风上的目光,继续洗也不是,起身也不是,整个人僵在那儿,好不尴尬。   热气缭绕了许久,慢慢消散,就像是扯开了罩在花半夏肩膀上的一层薄纱,花半夏愈发不自在起来,偏偏隔壁的花萝卜还在慢条斯理、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等得脖子都酸,热水,也渐渐冷却下去。花半夏的心都凉了半截,只盼着灾星早点走,早点滚。但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花萝卜就在她身后,万一、万一他突然酒醒了,一时兴起,走了几步……   “你怎么还泡着呢?”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水都冷了。”   花半夏吓得一哆嗦,抬眼只见不虚此名的灾星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似笑非笑,不怀好意。花半夏将身体往下沉,水几乎淹没她的双唇,张嘴的时候夹杂着气泡:“咕噜噜……你管我呢,我喜欢泡澡咕噜噜……”   灾星笑得越发奸诈,从背着的双手后头慢悠悠地抽出一条白色的布:“你,是在找这个?”   眼睁睁看着那条裹胸布在他那双细白的指尖拂过,又被他抡起来在头顶上飘,花半夏的脑袋中仿若正在打雷,喀喀喀地响。灾星将那条雪白的布轻轻凑到自己的鼻尖,目色在纱布的后头有一种雪花的朦胧。花半夏再也受不了,将下巴探出水面,张着尖尖的小虎牙喊:“混蛋!色狼!你下流!你无耻!还不快把那个东西还给我!”   “还给你?当然会还给你,我从不跟姑娘计较。”灾星笑着,手一甩,将那条裹胸布轻飘飘扔向了屏风架子。花半夏眼睁睁看着他走过来,震惊地话都说不完整:“喂喂喂,花萝卜你干嘛站站站站住喂喂喂!”   她没能说完接下来的话或者破口大骂,因为眼前突然“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紧跟着她的脑袋瓜子便被狠狠地按进水里。睁开眼时只见在豆大的往上飞起的泡泡之后,有一张白玉石一般的脸,墨做的缕缕发丝,处于被时空放慢的状态,在水中漂浮、静止。她半张开着嘴,水犹如突破了闸门,纷纷涌向她的喉咙,光影交错间,有什么记忆,随着那些水进入她的身体,进入她的脑海。分不清,是从前还是现在,那张面孔向自己靠近,黑色的发像海藻,纠缠雪白的双臂,那个人的双臂揽着自己的肩。在朦朦胧胧的意识中,天上涌动着海水,飘着悠悠的白云,光线随着波纹一起晃动,变得越来越暗。   究竟是窒息还是即将睡去的感觉?她再一次,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差别,也分不清活着与灵魂漂浮的感觉。唇上的冰凉却变得温热,有什么鲜活的、澎湃的东西从自己的喉咙注入心脏,仿佛冻结的血液开始流动,温暖,萦绕着全身。她微微地睁开眼,水很沉重,而四周是黑色的海藻,她被那些黑色的海藻裹在中间,在它们的包裹中,她是一个雪白的、干净的婴儿。   水,兜头灌下,流淌至肩膀,汇集于浴桶中。花半夏拨开眼前的头发,剧烈地喘着气,很快,她抬头盯着面前的人,抬手便甩了他一巴掌。干净利落,留下清脆的声响,与花罗脸上鲜红的巴掌印,他的脸有一种近似于透明的白,那些血管在他的皮肤底下隐约可见,那个巴掌像在白玉上留下一个浅红的印章。   花罗硬生生捱了这一巴掌,伸出手,摸的不是自己的脸颊,而是自己的双唇。他猜想如果一个巴掌便能换来一个吻,那么他愿意每天挨她的耳光,只为能抱着她、亲着她。   瞧着花半夏似乎又要发火的样子,他双手一撑,跳出了浴桶,带着满身水转身,复又回转:“你记住,我的名字,是迦南罗。” 烛光中他的下巴还带着水滴,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脸颊,目光比烛光更加明亮,花半夏在他的双瞳中,看见了自己那说不清是清纯还是妖娆的样子。晶莹剔透的身躯,黑发融化于水面,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仙子,亦或是妖。自己在他的眼中,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迦南罗换了衣服便走了,她还趴在浴桶的边沿,静待水冷,静待自己的心,也更冷一些。   走出房门的迦南罗,在房门上拔出了一支箭。就是这支箭,在浴桶的上方咻一声飞过,差点射在花半夏的脑袋上。他摸着这支箭末端的羽毛,心想自己与半夏的这段时光,早知道会结束,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月光下小村寂然,他站在房瓦上,迎着一轮巨大的圆月。月色照着的屋瓦上,坐着一个默不作声的蒙面剑客,背着一把巨大的紫金大黑刀,黑衣黑发黑眸,全身散发着森然寒意。迦南罗早已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愿意直接面对他:“阁下是何人?为何一直跟踪?”   “那些人,我杀了。”   迦南罗明白,方才那些放冷箭的刺客,此时已然被堆在了哪一座山头,他沉吟道:“你,是她的什么人?”   黑衣剑客不说话,沉默了半晌,突然起身,动作之快,等迦南罗再次眨眼时,那人已经出现在另一处房顶。黑色的闪电迅速纵跃,在清冷的月光下化成虚无幻影,那人消失不见,只是眨了两下眼的时间。   那天夜里,迦南罗趁花半夏睡熟了,便抱着她,看着她的眉毛在梦境中也紧绷着,有些淡淡的惆怅。她终于还是不记得自己,将过往忘记得一干二净,在她的梦境里,是否会有过去的一丝丝幻影?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未想过天长地久,重逢时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却也日日夜夜地告诉自己:不能更久了,不能更久。   却还是想留下。再久一些,再久一些就好,他的指尖在她的轮廓留恋,摸索过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唇,她的双肩,他的吻落在她紧锁的眉心,化为温柔的长叹:半夏、半夏啊……   在花半夏的梦境里,有很多很多零碎的片段,关于那个带给她可怕感觉的宫廷,关于被人追杀的逃亡路,关于那个桃花纷飞的村落,然而并没有一个片段,是关于迦南罗。她在梦境中想要摸索,想要回溯过去,在感觉将要触手可及之时,洪水袭来,堵住了自己的声音,睁开眼睛时,只看见串串的气泡。   在那片深海的背后,是什么,她看不到,也听不见。   迦南罗终于没羞没臊、在花半夏强烈的谴责目光与石大娘的同情目光中,以一个痴情汉的形象,光明正大地回了石家。众人对这对欢喜冤家保持默认的态度,花半夏的挣扎变成一种做作的行为。饱受村里舆论争议的花半夏很无奈,只能由着迦南罗每日兴起便带着自己去逛街。孙媒婆见了,倒是很唏嘘。   某一日,迦南罗带着花半夏上福禄街去听曲子,曲子听到一半,迦南罗听不出什么风情,很快被拥挤的面摊子吸引了注意力。花半夏嚼着瓜子,从二楼的窗户随着他的目光望出去,手上的瓜子顿时掉了一地,脸色也僵住了。迦南罗还想问怎么了,花半夏便闹着要回去。回去后迦南罗瞧着她的脸色恢复如初,打趣道:“怎么,遇上仇家了?”   花半夏瞪他一眼,不理睬。迦南罗兴致勃勃地道:“你仇家还卖面呢?看来来头并不大。”花半夏的脸色缓和了些许,他便到此为止,也不想多问。横竖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打定了主意,自己在她身边一日,她的身边,便一日神鬼莫近。   过了两天,迦南罗听说梅老汉风湿复发,却也不肯看郎中。虽只暂住了几天,迦南罗实在清楚这老头的倔脾气,花半夏也在饭桌上提起梅老汉,提议迦南罗应该去看看这位曾经的房东。   梅老汉的膝盖疼得走不动路,迦南罗背着他走了很长一段山路才雇到马车,又在镇上的医馆折腾了半天,期间医馆外偶然有人匆匆跑过还说着什么,都被梅老汉的鬼吼鬼叫遮掩了过去,迦南罗没有在意。等到晚间,梅老汉听闻迦南罗要回去,又开始各种闹腾,迦南罗难得有些耐心,好说歹说,答应明日过来看他,梅老汉犹自哼哼道:“有了相好的,就把老头子给忘喽……”   终于回到石家,其实他想见的人也无非是那一个。可是,独独少的就是那一个。   石家,被人给砸了。花半夏,被人五花大绑,绑走了。   大门前,十足的热闹,一盏盏的灯笼都在昏暗的夜里进进出出,隔着老远,还能听见石先生压着那一层唧唧咋咋喧嚣的悲戚:“野蛮之人!岂可将圣贤之书抛掷于地!他们心中,岂有孔子,岂有圣贤耶!”   人群之后,石大娘抱着小宝坐在台阶上,看到迦南罗,脸上半是惊惶半是焦急:“那个黄千金,她带了一帮人将半夏绑走了!她还说要你去见她,不然、不然就……”石大娘梗着喉咙,有些发抖,石小宝扯着他的袖子奶声奶气地嚷着:“那个坏女人好凶!她说要杀了半夏哥哥呢!”   石先生挥舞着袖子道:“报官!老朽要报官!”众人忙将红了眼睛的石先生架了回去,纷纷劝道:“别提这话,那黄财主跟官府都是一路子的货色,报官能有何用?”石先生遂捶胸:“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不成眠   一碗热腾腾的面被重重地放到桌上,震出些许汤汁,煞有介事地披着一条汗巾子的方轻盈满脸横肉,对着食客随便地“嗯”了一声,算是对“客官请慢用”的替代。食客从那张盆子一般大的脸,战战兢兢地瞄到方轻盈撸起来的袖子下露出的半截硕大的手臂,那上面的青筋盘根错节,还躺着几条令人胆战心惊的刀疤。食客低头吃面的速度顿时加快了许多,呼噜呼噜,将面条吸水似的吸进胃里。   摊子的生意太好,方轻盈吆喝着上面、端面,大冷天,棚子里的热气十分充足,像个蒸笼。方轻盈在这个蒸笼里来来回回,也逃脱不了被蒸成白面大馒头的命运,热汗将她的后背打湿,让她的脸上蒙上一层暧昧的油水,明亮得能反光。   收了摊,方轻盈便汗流浃背地推着板车,浑身挂着勺子锅铲,以十足的底层百姓形象,踏上回家的路途。这个时候,似乎一直睡眠不足的胡秃根,躺在板车上抱着双臂养神,板车晃晃悠悠的,让方轻盈无数次产生“干脆将他推下去再轧死他”的黑暗想法。   回到深巷中的小宅子,方轻盈熟练地在厨房蹲着,洗刷碗筷,将锅碗瓢盆刷洗得油光锃亮。洗完还要扫地拖地,擦洗窗台,让整个厨房在夜色中干净得像个琉璃屋子。这一切并非是方轻盈在自虐,盖因胡秃根有严重的洁癖,头一天晚上,胡秃根就因为手指在碗的边缘处摸到了一丝油腻,恶心得三天不吃不喝,顺带着,也将方轻盈吃霸王餐的负债,叠加到了一千两。方轻盈每每做梦,都梦见胡秃根埋头敲着算盘,算了半天,最后抬起那张有黑眼圈的仿佛没睡醒的脸,对她说这个几百两,那个几百两,还有各项费用开支,总共多少两,换算为她每个月的工钱,方轻盈将要为他打工到下辈子。   胡秃根是个十足的怪人,做面的时候简直到了人面合一的境界,他曾在厨房里闷声不响地咚咚咚了三天,然后在房里睡了三天,期间不吃不喝也不上茅厕,醒来后叫来收拾包袱都准备走人了的方轻盈,说要出摊。老实说,那面跟之前的面,没什么区别,方轻盈很纳闷胡秃根那三天竟然不是在闭关练习拉面大法。之后,做了不到三碗面,胡秃根将擀面杖一扔,说不做了。方轻盈哧哼哧哼地推着板车,跟在他后头问为什么,胡秃根打个哈欠,说:“好困。”   收拾完厨房,方轻盈走到院中。往常的这个时候,胡秃根总躺在摇椅上静静躺着,小小的身体埋在那张椅子里,看上去像在睡觉,又像是在想事情,方轻盈通常不去理会他,因为方轻盈浑身酸痛,碰到床就能睡到第二天天亮。然而,今日的不同在于,院子中,胡秃根的躺椅前,站着一个陌生人。   方轻盈看清楚那人的形容后,差点就拔腿冲到厨房拎出一把菜刀,只因那人不是别人,也并不陌生,就是螃蟹帮的老大万金宝。此时此刻的万金宝,双手揉搓着,笑容十分诚恳,甚至有些讨好:“别误会,我、我不是来找茬的。”   秃根死人一样地躺着,那双半睁半闭的眼对着漆黑的天空。万金宝浑然又回到了当年当小混混的时光,瑟缩、卑微、心甘情愿:“我就是想知道,你的师傅,蓝板根,”万金宝在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脸色都有些涨红了,双眼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单纯的期待,“他,他现在……”他说话吞吞吐吐,胡秃根也丝毫不为所动,好像眼前根本没有站着一个大活人。   看着万金宝连话都说不完整,方轻盈那颗粗糙的心也有些纳闷:霸王成了红脸乌龟,这可稀奇了。   万金宝越发像个毛头小伙子,挠着自己的后脑勺道:“就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我……”   “死了。”   万金宝的喉咙突然一滞,旁听的方轻盈也有些猝不及防:没听错,胡秃根刚才说死了。谁死了,他师父蓝板根?   万金宝半天没说话,再开口时喉咙里发出一些“喀喀”的声音,还带着颤抖:“死、死了……死了很久?怎么死的,怎么,怎么会……”   他念念叨叨的,也没有等胡秃根回答,也许他知道胡秃根不会再多说,也许他并不需要答案。方轻盈看着他落寞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犹带着不解的反反复复的自言自语,都有些忐忑:“这人,不会疯了吧?”   “疯不疯与你何干,”被打扰睡眠的胡秃根显然心情不是很好,也无心养神了,干脆坐起来:“明日,上黄府做面。”   胡秃根打着哈欠上了楼,方轻盈在楼下还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个黄府。原来就是那个黄府,黄财主家里那位黄千金绑了一个倒插门的美男子上门女婿,这事儿闹得满城皆知。方轻盈头一回听闻黄丝花的大名,还是在摆摊子的时候,有两个食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咦,这不是那个悍妇黄丝花吗?怎么出来卖面了?”“难不成知道自己嫁不出去,出来谋后路了?”   那两个食客在偷笑的时候,方轻盈手中正好有两块乌云似的抹布,一人一块,一塞一个准。方轻盈有一回提起黄丝花,胡秃根一贯睡不醒的脸上难得出现那种吃了屎的作呕表情:“又肥又丑,还不在家里躲着,我的面,给猪吃也不能给她吃。”方轻盈想起那两个食客的话,也难得聪明了一回:“有人说我和那个黄丝花挺像,你是不是觉得我也又肥又丑?”胡秃根打着哈欠道:“勤劳的猪,跟凶悍还不干活的猪,没得比。”   他说得很有道理,方轻盈一时找不出其中的含义,便无言以对。   也许是受了万金宝的影响,今夜的方轻盈,翻来覆去,难以成眠。闭上眼睛,眼前总是万金宝落寞的身影在徘徊,她很肯定,在胡秃根宣布蓝板根已死的消息时,她听见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响。她隔着一层厚厚肥膘感受着自己的心,那种声音,在她的童年里,也听见过,就从自己的身体里传来。   印象中,父亲总是很少出现,即使出现,也总是喝着闷酒、面带愁容。方轻盈唯一铭记的是杭州柳叶胡同中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没有仇家的追杀,父亲将自己高高地举在头顶,走街串巷地看着各种热闹,她手里常有糖葫芦、拨浪鼓与小泥人的轮番变换。父亲不喜欢生人,宅子里只留下瘸腿的老管家和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厨娘,小时候的方轻盈以为他们是父亲手底下退休了的江湖人,其实只是父亲有一日突发善心在路上随便捡来的一对乞丐。   老管家与厨娘每日闷闷地做事,他们都不会扎辫子,父亲时常埋头在一对头发与红绳之间剪不断理还乱,她对着镜子看见父亲那满头大汗的样子,很受用。此时的父亲不再那么遥远,他不会远走江湖,不会杳无音讯,不会提着剑意气风发遗世独立,他只是方轻盈的爹,一个普通的父亲。   后来,父亲便不再出现了,那个厨娘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失了踪迹。老管家瘸着腿,将她送进深山,嘱咐她要好好跟着高人师父修炼,然后转头走向大山的另一边,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她当时拖着满嘴的鼻涕泡,咧着嘴问师父老管家是不是被狗熊吃了,不然为什么再也没有出现。她师父只说,出现在你眼前的人能在你眼前一直活着吗?同理,他消失了,也许意味着他活得很好。   之后的十几年里,方轻盈总是在想,那么父亲呢?父亲消失了,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过得很好。   夜不尽,不成眠。方轻盈想了很多,直到尿意开始渐渐上涌。尿意一上来,她更加睡不着了,只好爬起来点了蜡烛。烛光刚一亮起,她的头顶上方,便传来踩瓦片的声音,那细微的响动在她耳朵听来,清晰得像打雷。   伴随着她的一声大喝,一道掌风猛地窜起,砰一声将上方的房顶活生生揭开了一大块,一个黑影在残砖的旋风中砸下来,在地板上滚了几圈。      ☆、新郎官   黄丝花硕大的肥手指像五只强壮的白色毛毛虫,正在一堆精致的耳环中蠕动。身后的两个微胖的侍女战战兢兢地托着手镯盒子与头饰盒子,还有一个更胖一点的侍女半蹲着挑拣耳环。半年前她们并非这么胖,只是府上经验丰富的厨娘告诉她们之前被打残的那些侍女的血泪史,究其原因无非是吃得太少。短短六个月,原本几个如花似玉弱柳扶风的美娇娘硬生生将自己吃成了包子脸。   即使这样,也总在黄丝花照镜子或者裁缝店送来的衣裳被撑裂的时候,倒了大霉。   然而黄丝花今日心情不错,一身红彤彤的衣裳将她包裹成了一个喜庆的西瓜。多少年了,她知道镇上那些穷鬼都在背地里诅咒自己嫁不出去,穷鬼就是穷鬼,自己吃糠咽菜也巴望着别人也喝西北风。黄丝花勾起一个嘲讽的笑,那个笑在她脸上绽开狰狞的纹路,落雪似的掉下一层□□,铺了满地,她便忙不迭地让人补粉。噗噗噗的,她只看见眼前全是浓浓白烟,心里感到很满足。   唯一让她有些郁闷的就是自己的爹:昨夜里在青楼上灌了黄汤,醉醺醺地回来,乍然听见闺女有了上门女婿,喜得更发了财似的,浑身打颤,两杯酒下肚,至今还在床上挺尸。等会儿要拜堂拜父母,自己老爹的那副鼾声大作的样子,可不是给自己丢脸?黄丝花不耐烦地托了托自己母牛似的一对胸,心里想着:本小姐有钱有貌的,拐个潘安回来当上门女婿又有何不妥?老爹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正对镜自恋,门外突然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名侍女,肥胖让她的速度有些缓慢,但那声音比她先到一步传入黄丝花的那一对招风耳:“不、好、了!”喜事期间,最是忌讳,黄丝花的嘴角微微下垂,抬手便拿起一个首饰盒,冲那侍女砸了过去,将那侍女砸得一跳。黄丝花破口大骂:“鬼吼鬼叫什么!想挨棍子是不是!”   “不、不是,”侍女哆嗦着,惊魂未定:“新郎官,他、他逃跑了!”   “什么!”黄丝花脸上的粉由于震惊与愤怒正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她跺着巨象似的腿,将地板震了震,发出的吼叫颇有屠户的风范:“那还不去找!不把新郎官找回来,本小姐就打死你们!”   黄丝花将手上的盒子都捏得变形了,众人皆色变,做鸟兽奔逃状,新房内一时乱成一团。黄丝花在这片混乱中顶着凤冠,摇摇晃晃地起身。两个胖侍女扶着她,都惊恐地看见黄千金脸上浮现出阴狠的笑容,她拖着那身紧绷的鲜红嫁衣,像一个被剥了外皮的西瓜似的出门:“他一定还在府里!那个下贱的男人被我捆在柴房,他一定是去救那个贱夏去了!”   黄丝花口中的“贱夏”,确实正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柴房里,嘴里塞着破布条,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逃跑的新郎官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正蹲在她面前,笑眯眯地和她商量大计:“怎么样?只要你点点头,答应跟了我,我就解开你……摇头?哎,半夏……”新郎官叹着气,“你看看我,为了你誓死不穿那身喜服,你就没一点感动吗?半夏,擦亮你的双眼,我长得不差,武功也不错,上能揭瓦,下能种田,你为什么就对我没有一点点心动呢?”花半夏咬着嘴里那块布抗议了半天,见他如此死缠烂打,十分气结,索性白他一眼,蠕动着挪到墙角,不吭声了。   “你呀你呀,连撒个谎都这么小气。”迦南罗笑得无可奈何,将手伸到她嘴边,忽然想起什么:“先说好啊,等会儿可不许咬我,也不许骂人。”花半夏目光炯炯,似乎是懒得纠缠了,便重重地点头。那双白瓷一般的手伸了过去,将那块布一扯,还未来得及收回,那张嘴果断地一咬,细细的牙齿狠狠地扎了下去,迦南罗“啊啊啊”地叫唤起来。花半夏松开嘴,盯着他握着手指佯装叫疼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你自己招来的烂桃花,连累老子!现在都什么时候,还只顾着说些混账话!”   “姑娘家家的,什么老子啊老子的……”迦南罗握着自己的手指嘟囔着,一副扮猪吃老虎的德行,花半夏便不耐烦地喊着要松绑。迦南罗嘴上继续胡扯,手上倒是乖乖听话,伸手要来松绑,忽然之间,风声涌动,他的双耳抖了抖,神色猛地一沉:“有人来了!”   厨房里,方轻盈对着一桌子花花绿绿的食材,眼前也有些迷蒙起来。入定了半天,她才闷声道:“路见不平,却躲在厨房里做面,绝非英雄所为……我说的是我自己。”   昨天夜里那个小贼说了,他在房顶上路过黄府,瞧见柴房里绑着一个年轻男子,他顺便偷听了墙角,得知黄千金利用人质威胁新郎官入赘,并且,黄千金恶狠狠地表示等到拜完堂,便将新郎官的老相好乱棍打死,扔去乱葬岗喂狗。尽管,小贼在分享了这个小镇惊天八卦后仍然被方轻盈打了一顿,现正被鼻青脸肿地捆在家里,方轻盈依然认为,习武之人有必要做点什么。   胡秃根握着一双长长的筷子在面汤中慢条斯理地搅和着,浑身笼罩在热气中,多了几分神秘的色彩,他没睡醒似的声线更添朦胧:“这一趟,六百两。”   他说的是做这顿面的佣金。方轻盈咽了咽口水,为他再打工五百年的话也没有勇气说,硬着头皮才道:“昨天晚上那个小贼,他偷了不少。回去,严刑拷打,他埋金银珠宝的地方也……大概,也不少。”   “嗯。”   方轻盈站着愣了一会儿,便环顾四周,终于拎着一把菜刀,冲出了厨房。她承认,关于那个小贼的金银珠宝,倘若她爹在世,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觊觎,无论如何也要视之如粪土,然而在胡秃根手底下打工许久一事无成的惨痛经验让她明白,钱是好东西。而今,抵消她内疚感的时刻到了,发挥七侠五义精神的时刻来临了。   方轻盈站在回廊上,看见从自己脚下延伸到拱门处血迹斑斑,回廊曲曲折折,七零八落处,全躺着尸体。   不远处隐约有铿锵声响,刀剑相交碰撞,方轻盈回过神来,一股怒气从丹田聚集,涌上脑门,她足下生风,跳过尸体,朝着那道拱门飞奔而去。   花半夏的腰身被迦南罗紧紧握着,两人的身体贴在一处,都在房梁上悬着。冷汗,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滑落,在呼吸不畅的同时,那滴冷汗在她的下巴上摇摇欲坠。下方的一帮黑衣人还在房间内四处逡巡,手中的刀剑寒光闪闪,鲜艳的血迹沿着刀刃滑落,滴滴、答答。迦南罗注意到那滴冷汗,目光在下方与她的下巴上来回游弋,空气中,是一触即发的杀戮,如同紧绷的琴弦。   花半夏连呼吸都屏住,忽然下巴一温,她猛地瞪大了眼睛,迦南罗竟凑过来,用他的嘴,堵住了那滴汗珠。她的脸上顿时一阵发麻,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舌尖与牙齿。迦南罗却没有看她,一双眼睛恍若丛林里的狼闪烁寒光,紧盯着下方的杀手。杀手似乎正打算退出,花半夏也不敢动弹,瞪着双眼任迦南罗咬着自己的脸,紧张与血腥混合,令这一幕,顿生旖旎。   突然,最后一个退出的黑衣人就在最后一刻,猛地抬头望向房梁!   杀气陡然之间暴涨,半夏看不清迦南罗何时出的手,只见几颗银色流星拖着狭长尾巴急速飞向那杀手,叮、叮、叮!流星钉在房门上,化成梅花飞镖,底下摇晃的刺客,胸前有三个血洞。风声起,花半夏的腰身一紧,竟是落叶般坠落,身旁有银色的漩涡,那是迦南罗藏于腰间的一把软剑,舞之如银蛇,铿锵声中,隐约可见刀剑碰撞的点点火花。   利刃剖开肌肤时,花半夏清晰地听见刷刷刷的声音,迅速、整齐,犹如春风裁杨柳一般,她的发带不知什么时候断了,透过飞舞起来的长发,她看见冲自己扑过来的红色的血液。眼前的一切都在快速地转着圈,偶尔停顿时那些鲜血都溅在了那身月白的长衫上,惊心动魄,而花半夏甚至连那些鲜血的热度,都没来得及感受。   原来,这就是江湖。原来,这就是杀人。眼前的道路跌跌撞撞,都在晃,花半夏才终于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冲出了柴房。迦南罗拉着她,跑得很快。她的脚下偶尔会磕磕绊绊,那只手都会迅速将她拉起,再向前跑。因为有了前面的那个人,一切,才都有了方向。   而脚下磕磕绊绊的是什么?她低着头看,只看一眼,就不敢再看。那些都是婢女、小厮还有一些老管事的尸体,血迹混在珠翠与美食之中,说不清是华丽还是糜烂。她的余光扫到庭院中的一片狼藉,无一例外,横着的躺着的全是尸体。当她看到那堆尸体中最艳丽的那一具时,有几乎魂飞天外的震撼。眼前的所有动作都放慢了,那张贴着流满血迹的肥大的脸,在她眼中,一步步靠近、一步步远离。   那个昨天还对着自己凶神恶煞、无端谩骂的黄丝花,就这么死了,一刀致命。黄丝花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会死得这么快,今早出门时她还想着乱棍打死花半夏似乎有点太便宜她了,绝不会相信自己居然死在了花半夏的前头。到头来,还是只能瞪着眼珠子看花半夏从自己眼前匆匆跑过去,而那个新郎官连看都没看一眼。到底,是空欢喜一场。   到大厅处,尸体更多,血腥味更重。有一个人,站在那堆尸体中间,黑衣黑发,浑身冰冷,如同人间修罗。   迦南罗停下了脚步,花半夏也愣了:那个人是……冰糖葫芦大侠?他,难道他也是杀手?她下意识地双手都握住了迦南罗的手臂,迦南罗突然将她往前一带,沉声道:“半夏,跟他走。”   花半夏愣住了。连那个黑衣剑客站在自己身后都浑然未觉。   为什么,此时此刻的迦南罗,看起来神色有那么一点悲伤?认识他这么久,她每日见到的迦南罗都是笑眯眯的、奸诈的、不怀好意的。不知不觉,这么久了,他一直都是死缠烂打,从未让自己远离过他的身旁,而今,他却让她独自离开。   她呆呆地望着那张脸,喃喃道:“花萝卜……”   迦南罗伸出手,在将触及她的脸颊时,却看到自己满手的血迹,他的笑容终于有些惨然:“走吧。”      ☆、情深处   黄府一门被灭的惨案,震惊了整个永昌镇,一时间,大街小巷的墙面上,都贴满了悬赏凶手的皇榜。黄府作为案发现场,每日都有不知来历的人在外头转圈,做冥思苦想状。当日的凶杀案,目击者众多,均被斩杀于黄府门口,剩下的街坊邻居,素来厌恶黄财主的行事作风,更厌恶黄千金的嚣张跋扈,黄府张灯结彩那天,众邻居都雇了一辆马车去城东听戏,懒得听隔壁锣鼓震天响,却是因此逃过一劫。   方轻盈拎着酱油瓶子站在人群中,瞧着那张皇榜,只见上面画的都是横眉怒目的蒙面黑衣人。这样的悬赏法,什么样的人都能成凶犯了,刑部的官吏也真是越来越马虎了事,她有些愤愤不平地想。   人群中有人指着黄榜说三道四,说的话颇不入她的耳:“真是报应,那黄千金活该到底也嫁不出去,瞧她平日里奚落别人的张狂样儿,也是一报还一报!”“就是!那父女俩都不是什么好人,平日里鱼肉百姓的事儿多了去了,当自己是一方霸主呢!”“我看灭掉黄府满门,倒是为民除害,这还悬赏什么?这上面的可都是侠肝义胆的好汉!”   一时间,许多人都跟着附和,还有人犹嫌不解气,一边唾骂一边往地面上吐着口水。看这情形,不像是在围观惨案,倒像是在刑场上起哄。方轻盈手里握着的酱油瓶子都快要别捏碎了,在即将忘记胡秃根出门前那句淡淡的“只要酱油”的时候,还是人群中突然发话的老大爷缓解了她的怒气:“哎,死者为大,他们一家虽风评不好,到底是那么多条人命,生前遭人诟病,死后尚被唾骂,可怜呐可怜……各位,老头子劝你们一句,还是积点口德吧。”又有一人讪笑道:“到底是活了几十年,老头子的气量大,没惦记着那筐被马蹄踩烂的土豆。”   人们叽叽喳喳了一会儿,也如同分飞的麻雀,各自觅食去了。   那一日,方轻盈没能阻止惨案的发生,纵然武功高强,无奈命里迟了一步。那一日,花半夏也只能在回眸中,记住迦南罗的身影。   在方轻盈失魂落魄地走向酱油铺子的时候,花半夏正把房门决然地合上,她背靠着门,只想将那些风言风语都拦截在门外。   这是头一次,她感到如此地孤独,心口仿佛有一个洞,什么都无法将它填满。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地板上,闭上眼睛,总能回想起那一天,那一刻,迦南罗脸上带着一丝惆怅的笑容:“走吧。”   黑衣剑客揽着她的腰平地掠起,直飞出很远,风中弥漫着鲜血的味道,迦南罗的身影,在远处看起来,红红白白,如雪地上绝望而热烈的红梅,她含着泪的呼喊埋在心底,没能喊出,喊出那一句千百遍的“花萝卜”。   从此以后,花萝卜是否不再出现?她曾经无比厌烦他的存在,无论是他站立的姿势,还是说话的样子,即使,没有任何的动作,单凭一个存在,也能轻易地搅动她心中的波澜,而这,并没有原因。迦南罗将自己推开了,迦南罗说走吧,他没有留下其他的话,也没说什么时候再相见。   花半夏突然很愿意相信迦南罗说过的那个谎言,他说他是沙漠小郎君,也许他终于回去继承了掌门人的位置,也许他正在大漠中自由自在地驰骋。她再也想不下去,因为那些都是空想,空想是如此经不起现实的推敲。   来到梅老汉的门外时,梅老汉正往膝盖上费劲地贴着药膏,嘴里还抱怨着不干不净的东西。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子里依稀有花半夏提着食盒的身影,却是怔忪的样子,痴呆的表情。梅老汉问了几遍“小伙子,你没事吧”,花半夏都置若罔闻,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走着走着,便会来到这里。   点心一碟一碟地放好,梅老汉坐在乱糟糟的炕上自顾自地说话,说花罗走了以后房顶又漏风了,抱怨花罗给他找的郎中不好、药膏掺假,又说是花罗嫌弃这里吃的不好住的也不好,才会回去石先生家里住。梅老汉每多说一点,她心里那个洞仿佛就能填满一点。临别时,梅老汉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似乎放不下这张老脸,挑在最后一句问了最想问的:花罗那小子,最近怎么不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快了,也许明天就回来了。”她听到自己这么说,不知道是想安慰梅老汉,还是欺骗自己。   乡间的小路从未如此萧瑟,风也没这么冷过。她走着走着,便想起那个自己经常躲在后面的草垛,想起当初透过它看到的滑稽的画面,想起迦南罗怡然自得地去喂鸡的样子,想起迦南罗蹲在灶台前头,专注地看着里面燃烧的番薯。她想笑,不知为何,脸上却冰凉冰凉的。   胸口堵得犹如巨石压顶,她才意识到自己抽抽噎噎的。放眼望去,莽莽田园,空无一人,像她来时的样子,比起从前,却真的改变了很多。空旷的小道上,可曾有人见到一个哭泣的少年,一边行走,一边却止不住地哭泣,像是迷路了。   花半夏红着一双眼睛打开自己的房门,却突然有一个人影冲自己扑过来,她看见月白的衣裳在眼前一晃,一股血腥味直逼到鼻尖。   “不该回来的,为什么还是回来了……可是,回来了却见不到你,真的好担心。”   花半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的双手触摸着真实的脊背,感受到真实的温度,声音也依然颤抖:“花、花萝卜?”   她的双手慢慢紧握成爪子,捏痛了迦南罗的背部,眼泪却漫上来:“你回来了……”   迦南罗捧住她的脸,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快喷在花半夏的脸上,他问:“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我以为你死了,我。我受不了,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花半夏的言语不成一个句子,眼睛、鼻子都开始涨红,喉咙里发出一些呜呜咽咽的哽咽之声,像是极力压抑,却又无法控制。迦南罗的嘴唇落在她的眼角,落在她的脸颊,也落在她的唇上,辗转吸吮,花半夏没有拒绝,身体却有些战栗。这是梦境一般的时刻,花半夏无法知晓在这之前迦南罗负伤挣扎的艰难困顿,迦南罗也没有看到花半夏在田间边哭边走的样子。   也许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问病源   老实说,当白飞白给那个法号叫小象的和尚把完脉以后,有些惊讶:这个小和尚的病症,跟之前四方村中的村民十分相似,但来势更加沉重、凶猛。   了缘单独将他带到房外,一张清雅如莲的脸上连惭愧都显得虔诚:“出家人不看出身,医者亦是如此,此番却是……”了缘双掌合十,微微叹着气道:“若是这位师弟有个万一,贫僧固然伤心,可全寺上下,却难免因为小象,而受到牵连,甚至是,灭顶之灾。”   白飞白闻言,皱了眉头:“难道……大师,有话不妨直言。”   了缘叹了口气,方才将原委一一道来。原来,这个法号小象的小和尚,乃是正统皇族出身,其父乃是当朝赫赫有名的靖王爷。据说小象出生时,天降异象,满室红光,颇有传奇色彩,更妙在门外一个云游道人刚好路过,掐指一算道:此婴贵极之相,然命运多舛,几番险恶,眼下正有大难,若不遁入空门,必有血光之灾。这么一番莫须有的高论,就让尚在襁褓中的王府公子被送到了寒酸的庙门前,任凭那王妃几乎哭瞎了眼睛。虽说这些年来王府静悄悄的,不曾过问过一字半句的,到底是皇家血脉,断不会无视其生死。   白飞白便点头:“大师放心。”   到后来,大雨滂沱。白飞白时常站在庙门之外,望着满山烟岚,心中始终牵挂着山下那座小宅子。了缘常站在他身侧,试探着询问:“施主似乎有心事,可急着下山么?”   白飞白想了一会儿,也只能摇头:“也没有什么急事。”   了缘用一种担忧的口吻道:“传闻靖王爷在战场上杀伐决断,性情十分暴戾,也不知是否应在了小象师弟身上,若师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也并非是小寺所能承担,若牵连了山脚下的零星村落,那才是大罪过。”说着便双手合十,闭着双眼念阿弥陀佛。白飞白侧过脸看去,只见屋檐下泠泠冷雨,寒风飘起素净的广袖,那和尚的双掌宛若玉做的一般,叫人不能起半分亵渎的念头。看似如此虔诚,叫人捉摸不透他刚才那番是不是在警告或者威胁,白飞白暗暗忖度着,报之一笑:“断然不会。四方村不会受到牵连,重名寺亦然,飞白定然全力以赴。”   然而小象的病情却不容乐观,小小的年纪,却整日发着高热,嘴里胡乱叫着的,也无非是爹娘。重明寺中的老方丈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出现也是抓耳挠腮好像满头是虱子的情状,另一个肥胖一点的、个头稍微大一点的小和尚的星星眼里也总是蓄满了泪水:“白大夫,白神医,小象还有救吗?”   雨下了好几天,白飞白经常打着伞在草丛之间徘徊,回来时带着一身的泥泞。他没有往山脚下的方向看一眼,只怕看了一眼,便要发足走向山下。雨声掩盖着小胖和尚的哭声和方丈骂爹骂娘的声音,一直到午夜,连续的雨声变成断续的滴滴答答,从三宝大殿中传来的敲木鱼的做晚课的声响,令人感到平静。白飞白在如豆的灯火下琢磨着自己的药方,正是疑惑之际,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就坐在对面,带着明显揶揄的表情:“长此以往,眼必瞎。”可是这一次,白飞白无论如何也答不出“枸杞可明目”的话来了,只想静静地看着,就这么看着。   烛火摇曳,再一看,却什么也没有了。   白飞白所不知道的是,在他无法离开重明寺的这段日子,发生了多少故事。倘若他知道了,也许会回来,也许并不会回来。   距离迦南罗吻花半夏的脸的时候,也已经过了三天。那一天,说不清是美好还是尴尬的一天。在迦南罗吻着她的下巴的时候,花半夏居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那天发生了什么?”花半夏端着自己的药碗,发出如此的一问。迦南罗无可奈何地看了她半天,微微一笑,说:“什么也没有。”任凭花半夏一边喝药一边咕咕哝哝,十分狐疑:“我怎么记得你回来之后好像抱了我,可是后来、后来,发生什么了……”   迦南罗和花半夏都没有想到的是,之前让人闻风丧胆的“瘟疫”,再一次席卷四方村,而且这一次,病情来得如此之快,蔓延如此迅速,令人防不胜防且措手不及。   某一日,石小宝忽然失踪,遍寻不着,石大娘似乎偶尔风寒,卧病在床。紧接着,村里所有人,除了仍在私塾的石先生之外,一个两个,就像风吹过的麦田,接连倒下。   重明寺与四方村的劳累似乎在交替进行,山上的白飞白还在琢磨药方时,山下的花半夏与迦南罗穿梭在病患之间,不一样的地点,相似的人,中药的气味都在炉子上蒸腾,沾染上每个人的衣服。小象的高热刚退下去又仿佛潮汐一般卷土重来,而石大娘手上的溃烂再次以难以遏制的速度蔓延至手臂。石先生日夜衣不解带地端茶倒水,了缘手上也时刻准备着湿润的汗巾子,准备替换。   此时彼时,人仰马翻。花半夏有时会疑惑是否又回到了刚来时的那天,然而她趴在桌子上看替她照顾病患的善解人意的迦南罗,觉得此时的一切又是那么不同。白飞白渐渐钻研出了新的药方,小象的高热慢慢退下去、脸色慢慢红润起来,他心中的某些想法,也正在成型。   石小宝出现的时候,带着满面的泪痕,将脸上的污泥冲刷出两条干净的道路。他站在小象的床边哭得抽抽搭搭的:“小象你别死啊!我还没来得及拿别的点心给你吃呢小象……”大音在一旁吃吃暗笑,待到石小宝哭得嗓子都快哑了的时候才跳出来:“喂别诅咒我小象师弟!他病都快好了,什么死啊死啊,你石小宝才死呢。”   白飞白若有所思,将石小宝带到门外,也不问“石先生知道你跑出来么”,或者问“你嗓子疼不疼”,而是问了一句与眼下似乎毫不相干的话:“你之前,偷偷带点心给小象吃?”   石小宝还没从悲痛中缓过来,一抽一抽地点头:“……嗯。”   了缘站在白飞白旁边,两道秀眉也悄悄皱了起来。白飞白想了想,又问:“你带的点心,从哪儿来的?”   “你干嘛不睡,”花半夏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神色有些疲惫:“怪冷的,明天还得熬药呢。”迦南罗指尖那张小小的纸条似乎刚化为一点灰烬,他的脸在半明半暗中,声音带着一丝冷:“半夏,忙活了这么久,你就没想过这是怎么一回事么?”   “嗯?”花半夏怔了一会儿,睡意顿时消散无踪。   石小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福禄街上的金掌柜啊,他那天在村口晃了好久,看见我就两眼冒光,把一盒子点心塞进我手里,说什么给我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白大夫上线……   ☆、好与坏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这个道理,就像踹在金掌柜胸口的迅猛的那一脚,来得如此深刻,也无从逃避。   金掌柜往后呼噜噜地滚了几个大圈,一头撞在柜台的边缘,帽子掉了,头发散了,摇摇晃晃地挣扎着起来,张嘴便是胡言乱语:“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要保住我的瑞康堂,饶了我……”   迦南罗望着半夏:“要饶了他吗?”花半夏不语,澄澈的眼眸里天人交战。她犹豫、不忍,站在她身后的白飞白也不出声,迦南罗便摇头:“恐怕是饶不得你。”   狼狈的奸商闻言,脸色便灰了大半,他径直扑到花半夏脚边,狠命保住,涕泪聚下:“公子、大爷饶命啊!我也是没办法呀,瑞康堂是祖上留下来的,我答应过我死去的老子和娘,要守住这个铺子啊!瑞康堂、瑞康堂就是我的命啊!”他扯着喉咙嚎丧,满脸的青筋暴露:“要我金掌柜的命容易,只求留下这个铺子啊!我纵然是个黑心鬼,我也要脸,瑞康堂一旦倒下,我就是下地狱也不能见祖宗啊……”花半夏不能无视他那满脸的鼻涕眼泪,身子也被他摇得心肝胆儿颤,冷不防斜边飞出一脚,将金掌柜踹出老远。   迦南罗挡在花半夏前头,俯视着那个在地上乱爬的金掌柜,只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瑞康堂彻底倒下了,永昌镇上其他的药铺无不弹冠相庆。大寒的时节,镇上乌黑的屋檐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大街上有不少人笼着袖子、缩着脖子看徐徐而来的囚车。前头开道的官兵再怎么吆喝,都抵挡不住那些愤怒的菜叶、臭鸡蛋、沟里的臭水,一股脑儿地全砸向那个头卡在两条木棍子中间的、蓬头垢面的金掌柜。他的眼神掩盖在缕缕白发之下,目光直愣愣只看着前方绵延的道路,一口口的唾沫接连落下,被轮子碾压而过,留下鲜明的痕迹。也许此刻,他才是真的无颜下地狱了。   花半夏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居然看出了一丝丝的可悲。她抽身而去,赶在对面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的目光扫来之前,迈步走向寒风中。   月色皎洁,院中有个黑影。花半夏走向那个黑影,只见白大夫坐在院中的石头椅子上,垂着头颅,坐得歪歪斜斜,长长的手腕下面吊着一坛酒。“呃。”垂着脑袋的白大夫打了个酒嗝,死了一样,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认识白大夫这么久,这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喝酒。花半夏在他身旁坐下,拢了拢自己的衣襟,感觉自己的鼻尖被寒风吹得通红通红的,她望着那轮月许久,才慢吞吞道:“田二一直在借钱,我在村子里看见他两回了,哪一回不是被人直接推了出去,碰一鼻子的灰?我还听说,他天天往衙门跑,还给那些衙役塞银子,要他们别给金掌柜短了吃的喝的。金掌柜的那帮妻妾孩子,都被田大安置到偏远的郊外去了,要不然,他们在镇上不被人打死也得被人骂死了。这些天,田二一直镇上郊外的两头跑,我疑心他两头都没落个好,还是甘之如饴的,但听说他每回从牢里出来,眼圈儿都红红的……我也问过他,他总是哭哭啼啼,说什么金掌柜不见得对他多好,但当初赏了他一口饭吃,这些年来认真讲也没亏待过他。再要问,他就会哭着辩白,说金掌柜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时糊涂了……你说,田二是不是傻极了?”   白飞白几乎是躺倒在那儿,将酒坛子抱在怀中,对着月亮说起了往事:“我有一个朋友,家境好。钱很多,势很大,但他爹不喜欢他,你知道吗,”他用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衣服,醉醺醺地道:“像这种大冷天,他连这种粗布麻衣都穿不上,在马圈里冻着呢。”他又笑了,酡红色的脸映着水色迷蒙的眼睛,似乎隐约可见泪光。“后来,他让我帮他,帮他去害人。半夏,你知道吗?他们总说我是大好人,总说我死后该去向西方极乐,只有我心里清楚,那都不是真的……我也想说田二傻,可是,我想我是不配的。”   白飞白又说了许多话,酒意上涌,慢慢语不成句,说的话渐渐变成咕哝,听不清了。花半夏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闭上,伸出手去触摸他的手背,只觉冰凉一片,她的心,也在这个夜里,冻成了渣滓。   假如你不配,也许我就更加不配。我的生活是个谎言,我骗了许多人,却心安理得。花半夏将白飞白扶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望着他平静的睡颜,对自己说:原来,我们不曾坦诚相待。   “你回去吧,”花半夏坐在床边,背对着身后的迦南罗,淡淡道:“去跟梅老汉报个平安,我这边,没什么事了。”   次日,花半夏打开门,收到了一封信。她坐在床边,等了很久,直到日头慢慢爬上窗台,她冲勉强睁开双眼的白飞白微微一笑道:“你醒了。”   白飞白不记得昨夜说过的话了,他起床、梳洗、吃饭,期间花半夏有意无意地问过他:“白大夫的那个朋友,是什么人?”白飞白的太阳穴很痛,只推说不认识。花半夏也客套似的一笑,不再多问。下午白飞白再上山采药去时,花半夏却不再跟着去,却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认识白大夫这么久,我知道,白大夫是个好人。”她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白飞白想从她亮晶晶的眼中读出些什么,她却已经回身,将房门关上。   白飞白在门外站了半晌,便离开了。门内的花半夏靠着房门,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开,将手中那装着药丸的小瓶子拿出来看了看,拇指抚摸着它的表面,平滑光亮,没有一丝瑕疵。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白飞白坐在山顶那块大石头上,心乱如麻,将脚边的筐子踢开了老远。原来,他也有这般烦躁的时候。其实,他记得昨夜说过的往事,但他并不打算将一切和盘托出。好人与坏人是如何分辨的?他想不通。当年那些往自己嘴里填马粪的贵族少年,所做的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么?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伸出援手的那个朋友,他却又是十恶不赦的吗?为何苍天总是如此安排,叫人悲凉,叫人无奈。   “认识白大夫这么久,我知道,白大夫是个好人。”白飞白揪住自己的头发,在心里苦笑:你若是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想做的事,你还会这么说吗?在你心中,我还是那个慈悲为怀、悬壶济世的白大夫吗?   他失魂落魄地下了山,几颗寒星挂在天际。山脚下,幽幽几盏灯笼在风中晃来晃去。   石先生的白须随着紧张的下颚不住地抖动:“白大夫,你可下来了,快!快!半夏小公子他……”   白飞白几乎是飞跑着冲回了石宅,胸膛中那颗心快要冲出喉咙。冷风呼啸中,空荡荡的房内,透过帐子,依稀可见那平静躺着的躯体、那合上的双眼。   她的身体是冷的、僵硬的,没有脉搏,没有心跳,脸上蔓延着一种病态的青色。房里一时乱哄哄的,夹杂着议论声、哭声、惋惜声。白飞白听不懂什么年纪轻轻就死了,听不懂什么发生得这么突然。他说,都出去吧。   终于安静下来,如同他们相对的日日夜夜。白飞白抱着她的躯体,在床上木然地坐着。   直到午夜,直到凌晨,直到太阳终于出现。白飞白终于想请了许多事,他在心里苦笑着:原来,我们从来不曾坦诚相待。   ☆、重明寺   “师哥师哥,听说那个下毒的药铺老板被关在笼子里,街上好多人都冲他扔菜叶呢。”   某一个寒冷的早晨,大音嚼着手里的饼子,含糊不清地说道。小象看着那些渣滓扑簌簌的像雪花纷纷落到自己的被子上,忙将被子轻微地朝自己拉了拉,想了会儿又有些后怕似的:“那,那人,可是死了?”了缘正将一根柴扔进噼啪乱响的炉子里,闻言便站起身,正色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可妄谈红尘,无事便好。”   小象低着头,弱弱地道:“是,师哥。”   大病初愈,小象的脸色依然白里透着青,不时还要咳嗽。了缘站在菜园子里时,望着寒冬里恹恹的青菜,便不免要想到小象那一脸菜色,不免要为小象感到忧虑。想着想着,视线里往往掠过一个飞跑的身影,不用问,又是石先生家里那个宝贝儿子,时常跑上山来跟小象磨牙,两个人叽里咕噜地凑在一处,也不知道背着别人都在说什么有趣的。小象不常笑,跟着石小宝,倒是常能看见满脸的喜色。   寺里的方丈这几日都不见人影,也不知道上哪儿坑蒙拐骗去了。了缘蹲下来拔菜,总想起后院里方丈养着的那只瘦鸡。哎,反正也挺瘦,平时不是追在大音后头啄他屁股就是扯着鸡嗓子咕咕咕叫半天,每日昂首阔步、目中无人,还不如宰了它给小象补补身子……阿弥陀佛,我怎么可以这么想。了缘闭目摇头,自觉愧对佛祖。   就在他合掌念经时,大音蹲在他旁边,疑惑道:“师兄可真勤快啊,拔个菜也要超度……”他挠了挠光头,道:“师兄,山下刚才来人了,说是死了个人,要送上山来超度一晚。”   铛。超度一晚,等于五两银子,五两银子,等于几十只鸡与一大袋馒头。阿弥陀佛,贫僧怎么能这么想?了缘深觉自己无可救药,摇摇头便又继续念经,不管大音在一旁拼命说:“师兄,棺材还没抬上来呢,不用着急超度啊……”   是夜,两个小和尚在棺材旁静坐,念经。念着念着,狂风突起,大音那对招风耳微动,睁开眼睛,用手肘撞了撞小象,神秘兮兮道:“小象小象,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啊?”   大音指指那口大棺材,有点害怕:“里面,好像,好像有东西在动。”小象听了会儿,皱眉道:“没有啊。里面是死人,怎么可能会动。”   “善哉,超度往生者,理应一心一意。”了缘闭着眼道。“可是,”大音憋得满脸通红,终于道:“要是,里面那人变成鬼了怎么办?方丈说,厉鬼最喜欢吃小孩儿了,特别喜欢吃肉嘟嘟的!”   了缘道:“不会。方才山下的村民说这位公子平日常跟着白大夫出诊,积德行善,此番变故令人痛心,虽故去,断不会沦落到鬼道。”   话音刚落,突然狂风大作,搅得窗棱一阵乱响。只听“碰碰”两声巨响,夜色中,门口正站着一个阴影。   大音吓得当即像个皮球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了缘站起来道:“施主你……”门口的施主不答话,径直走了进来,借着一盏油灯,那张脸白皙得要反光,大音刚要脱出口的尖叫化为一声“咦?”   美貌男子瞪着那口棺材,轻蹙剑眉,忽然举起一掌,往棺材上啪啪两声,打了两掌,那凌厉的掌风,比门外的寒风的劲头更加猛烈,大音和小象俱觉得怀里一震,颇有些痛感。随之,棺材上现了两个大洞,美男子双掌一抬,空中的棺材板打了几个翻转,砸在角落中,碎得七零八落。   了缘终于按捺不住,走上去挡在棺材前道:“施主怎可如此对待死者?这位死去的小公子出身贫寒,并无殉葬物品,公子还是请回吧。”美貌男子,或又称迦南罗,施施然道:“什么殉葬物品,我用不着。”   了缘便正色道:“那么阁下便是来寻仇,意欲作践死者?施主,死者为大,世间恩恩怨怨皆是过往云烟,施主且听贫僧一言……”了缘站在他面前,滔滔不绝,浑然忘我。身后的两个小和尚,却是渐渐脸色铁青,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眼瞧着那棺材的边缘摸上来一只手,棺材中窸窸窣窣发出明显的声响,大音满嘴的牙齿乱颤:“师哥、师哥……”   了缘冲身后摆摆手:“师弟不要多嘴,师哥一定要阻止这样的恶行……”冷不防身后窜起来一身尖叫,几乎刺破苍穹,了缘才回身,电光火石之间,棺材里面坐起来一个瘦弱的身影,蓬头垢面,看不出具体样貌,那人摸着头看着自己,了缘也看着那人,火光映照在彼此之间。   是诈尸了么,了缘有些茫然:可是,这火光是打哪儿来的?   小象奔过来拉着了缘的袖子,喊道:“师哥,着火了,快跑!”大音满面泪痕,绕着大殿跑来跑去,口里乱嚷:“有鬼!救命啊啊啊啊!”倒下的烛台迅速点燃了柱子,一时之间,浓烟滚滚,迦南罗将棺材里的人一把拎出来,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了缘拉住乱跑的大音,一手牵着一个,赶在火势蔓延之前跑了出去。   身后是漫天大火,夜空被照得通红。   没想到,这簇火苗会烧得如此之旺,烧到明天,这座小小的寺庙只剩下一堆灰烬了。大音哭得直抹眼泪:“都是我不好,是我把蜡烛打翻的,呜呜呜……”了缘默然不语。他默默走到菜园子里,徒手挖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走到两个小和尚面前,摊开手掌,洁白的手掌沾满了泥巴,里面是两个壮实的红番薯。   “今晚就吃烤番薯吧。”      ☆、一千两   这是一簇巨大的火苗,火苗下蹲着三个瑟缩的暗影,一个大的,两个小的,两个瘦的,一个胖的。   大音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嘴边沾着一点金里透红的烫烫的番薯,正埋头卖力地啃着,啃着啃着却忽然停了下来,瞪着番薯疑惑地咕哝着:“奇怪奇怪,这番薯……。”猛地扎下去咬了一口,还是觉得不对劲,于是他边吃边咕哝个不停,一旁的小象正小口小口地慢慢吃着,被大音的碎碎念搅得吃不下去,皱眉道:“你在念什么?”大音挠挠自己的后脑勺,盯着手中那个只剩下一半的番薯道:“我怎么觉着,这番薯,跑出了鸡肉的味道,难道是佛祖可怜弟子们肚子饿……”说着说着,哈喇子不断地流淌下来,了缘正在剥番薯皮,闻言义正言辞道:“师弟,出家人怎可打诳语?且不说这只是番薯,番薯有番薯的味儿,鸡肉有鸡肉的味儿,番薯怎可能有鸡肉的味儿,正如鸡肉怎可能跑出番薯的味儿?你是如何得知鸡肉的味儿的?”   大音圆滚滚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个不停,既不能说方丈带他下山吃过烧鸡,又想不出好的托词,一张圆脸越发涨成鲜红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小象突然伸手指着不远处,低声喊道:“师哥,是他们!”   循着红彤彤的火光,望过去,眼色都有些发红。在不远处,有两个同样瑟缩的身影,正蹲在火光下,从土中挖出一团硬邦邦的东西,在用来包着的叶子打开的瞬间,香气四溢,大音的眼睛直了,口水落下来,啪嗒的一声,落到地上化成一缕青烟。   这两个人影正在那里你一块肉我一个鸡腿地大快朵颐,似乎对身后慢慢靠近的三个和尚浑然未觉,了缘听见那个吃着胸脯的高大一些的男子道:“你打算留下来?”   另一个似乎是个少年,瘦弱得不像话,像是许久没吃饭似的,啃着鸡腿的样子带着几分饿鬼似的凶残,吃得砸吧砸吧响:“我反正没地方去,要不是因为我,这地方也不会烧起来,我待在这儿弥补一下有什么不好?花萝卜,我也不问你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了,你不要再跟着我,吃完这顿你就走吧。”   那个男子将嘴一抹,俊美的脸上写着满满的怀疑与嘲弄神色,显然对那个少年模棱两可的话十分不信任:“弥补?你可要好好告诉我你能怎么弥补。”   少年没好气道:“怎么弥补那是我的事。”男子似笑非笑地道:“撒个谎都这么敷衍,咱俩抱过又亲过,你要是不想负责任也就算了,好歹给我解释解释,那天谁给你捎了那封信,信里写的什么,让你一下子连姓白的都不管了,非要瞒着所有人,跑到这山上来蹲着?”   那少年在蓬头垢面中射出两道凌厉的目光,鸡骨头也直摔到男子胸口上去,声音烧得如熊熊烈火:“花萝卜你的废话一箩筐啊!我可没相信过你是什么沙漠小郎君,我也不关心你是谁,你自然也不必过问我!趁早撇清关系,你下山去吧!”男子掸掸胸前的衣服,神色中看不出一点儿在意,依然不慌不忙的样子:“好,不提那个姓白的,一提他你就不高兴。不过,那个寺庙烧起来可不光是由于那个小胖和尚打落了油灯,寺庙的后殿早就被人放了一把火,我劝你,还是小心为上。”   眼见那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没个结局,了缘站在他们身后,终于清了清嗓子:“阿弥陀佛。”   花半夏回过头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哆嗦在一袭僧衣后头的胖嘟嘟的和尚,小和尚哆嗦着喊着:“你、你们,是人是鬼啊……”另一个小和尚牵着一角衣角怯生生道:“你、你们,吃了方丈养的鸡……”迦南罗将剩下的半只鸡在两个小和尚跟前晃了晃,引起口水无数:“你说这个,养了几年?肉太老了。”   这团火,一路烧到天明,黎明时,站在一堆瓦砾面前,了缘双掌合十,微微地叹气。昨日繁华,而此时万般皆空,也许万事皆有尽头,从来无永远一说。   寺庙毁了,三个小和尚,加上两个无名客,都暂时窝在寺庙旁临时搭起来的一座草棚里。山下的村民一早听说了火灾,都陆陆续续上山来捐献生活必需品,两个无名客便自请去摘果子,溜得不见人影。回来时,五个人围在一起算了算,重建寺庙的费用,在一千两左右。他们面面相觑,迦南罗指着大音说:“不如先卖了这小胖和尚,五十两,可有人买?”   了缘将惊恐的大音护在身后道:“阿弥陀佛,重明寺从不做买卖人口之事。”花半夏在一旁嘀咕着:“五十两,看这小和尚的样子,买回去岂不是要倒贴。”她的话一字不差地入了迦南罗的耳朵,迦南罗又指着小象:“那个呢?”花半夏摇头:“太小了,不能干活的样子。”迦南罗的手指终于指到了缘脸上,笑眯眯地:“那这个呢?”花半夏脱口而出:“他不行!”   迦南罗两手一摊:“那卖我咯。”   “依贫僧看,卖谁都不合适,”了缘说着这话的神情,几乎是在忍辱负重,面上带着几分愧对我佛的羞耻:“出家人,应以,化缘为重。”   冬时寒冷,山路上草木萋萋。了缘牵着两个小师弟下山时,仿佛身上都落满了霜。花半夏站在山顶望下去时只见满目山岚,枯黄的山林树木都冻结在凝结的霜雾里,三个身影染着白,与严冬化为一体。花半夏的两颊微红,吐出一口气,在山顶上化为袅袅的烟。她的小腿冰冷,双手通红得仿佛冻萝卜,正是思绪万千,身后突然飞过来一床棉被,天地忽然倾倒,苍白的天空变成了迦南罗那张唇红齿白的脸:“天气冷,再好看的人也不值得你这么偷看,回去躺着吧,别又病了。”   花半夏在那床棉被中挣扎了一下:“胡说!我只不过是担心两个小和尚,谁要偷看,有什么好偷看的。”   了缘披星戴月地回来,在豆大的烛光中低头脱下草靴,雪白的一双脚上磨出了几个血泡,格外惊心动魄。花半夏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看得移不开视线。烛光下,了缘将一根针在火上烧过,便专心致志地挑起了水泡,针一扎,便淌出浓稠的血花来,花半夏看得不忍,忍不住问道:“在镇上化缘,怎会走成这样?”   大音哧哼哧哼地抱过来一盆子热水,在了缘跟前蹲下道:“师哥说,镇上有恶霸,化了缘,只怕也会结一段孽缘,就走到另一个镇子去了。”花半夏想了想,道:“你跟小象怎么没事?”   大音低头抓着自己的衣角:“小象走不动,一路是师哥背着,我、我嘛……”他支支吾吾道:“走到那镇子上的时候就饿了,师哥让我坐在面摊子那儿等他,我就等啊等,嘿嘿,就吃了几碗面和几个包子,太阳就下山了。”花半夏跟迦南罗对视一眼,不说话。   一直闷不吭声的小象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忽然抬手指着花半夏道:“被子。”花半夏心里咯噔一声,回身看了看床上多出来的一床厚厚的云锦被,只道:“嗯,我怕冷,去山下买了一床被褥。”了缘闻言,似乎忘记了自己才是这小屋里头最凄惨的那一个,忧心忡忡道:“施主怕冷么?村民给了贫僧两床被褥,不过贫僧怕两个师弟着凉,不如将两张床凑合着拼一拼,几个人挤在一起,也暖和些。”   在他的身上,花半夏似乎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没来得及说什么,迦南罗便施施然将她搂了过去:“大师的好意我俩心领了,只是两个人的世界,不容第三个人插足,哪怕是和尚呢。”了缘的神色便有些僵硬,大音的眼珠子在迦南罗春风般的笑容与花半夏寒风般的眼神中飘过来又飘过去,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半夜,花半夏辗转难眠,不是因为冷。她不知道这床突然冒出来的云锦被的来历,但在她的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不知道翻来覆去多少回,迦南罗回身将她一把扣住,花半夏在他的胸口上挣扎,只听得头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他不想让你知道,你也找不着他,自然不必为他担心,睡吧。”   话是如此说,谁知道那人是不是此刻正在屋顶上吹着寒风,坚持着谜一般的守护,尽管谜团有千千万万个,听着那温暖而笃定的话语,恍然间有种回到故乡的错觉,花半夏趴在他的胸前,慢慢任睡意侵袭,让温暖的梦境,再一次到来。   云锦被的来历就这样被搪塞过去,然而次日,桌上出现了一个包裹,包裹里,装着闪闪发光的黄金。   在一屋子的沉默中,了缘道:“阿弥陀佛,来历不明的财宝,不可供奉于佛前。”      ☆、了无缘   等到昔日的灰烬上又重建起新的庙宇,山上已然是隆冬时节,寒风凛冽。大音拉着小象来过无数回,不是哭就是抱着凳子腿不肯走,了缘常常要等到大音淌着口水睡熟了之后,手里牵着小象,背上又背着呼呼大睡的大音,一步步走在清冷的月光下。昔日的归属好像已经不在了,了缘在虽然只建了一半却也初具规模的庙宇前停步,小象便仰着脸,一双黑葡萄似的眼里盛着失落:“师哥……”了缘便笑着摇头,将大音放下。   一直都是如此。了缘独自一人在小破屋里打坐、念经,来来去去都做着同样的事,尽管手脚都长了冻疮,尽管半夜常常会被冻醒。不过对他而言,冻醒之后无非就是披衣起身,在几乎没有知觉中再念一遍烂熟于心的经文。仿佛,寒夜可以因此而暖。   几日后,山上下了一场薄薄的雪,了缘正在床前打坐,任门外雨雪飘飘。忽听不远处传来温柔的足音,细细的,轻轻的,仿佛是小小的绣鞋小心翼翼地踩在雪花上,发出的一点清脆声响。了缘睁开眼睛,门外一阵雪花飞过,那人披着青灰色的大氅,柔弱无骨的手上撑着一把画着青花的伞,双颊被冻得通红,面上却带着浅浅的带着善意的笑,独立于门外寒风中。   花半夏看他沉默无语,只好自说自话:“好冷。大师不肯放我进去?”嘴里这么说着,一双沾着雪水的鞋子已经迈进了一只。   了缘仿佛是在此时才反应过来,忙地起身,拿着棍子去拨灶台里的灰,有些手忙脚乱似的,拿着水壶和茶碗面色犹豫,竟有些局促。花半夏看这一幕看得入了神,到此时才笑了:“大师不用忙,我不是来喝茶的。”了缘在对面坐下,眼光却还瞧着她冻红了的双手。   花半夏道:“大师觉得我冷。难道自己不冷?”大冷天的,了缘身上那薄薄的僧衣能有何用?他又不练武,难不成还要神功护体不成?花半夏盯着他道:“跟我们回去吧,两个小和尚没了你跟没了爹似的。”   话一出口,花半夏才觉得自己造次了,而了缘却好似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那片雪地上延伸,似乎有些茫然:“盗窃之财,怎可用于修建庙宇……”   花半夏托着下巴,似乎觉得好笑:“为何又是这一句?借据也给你看了,不是偷,会还的。在我看来,大师的托词只能骗骗两个小和尚了,也罢,大师不愿实话实说,半夏在这里陪你到天黑,直到大师肯回去为止。”花半夏的话说得直白,又带着几分胡搅蛮缠,一时之间,了缘竟不知如何应对。   门外只有雪,门内只坐着两个人。   花半夏今日来此,也是鬼使神差,本不抱什么希望,却又忍不住想来看看。哪怕只是相对而坐,听门外寒风呼啸,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盗窃怎非为罪,”了缘的两片薄唇在轻微地发抖:“了缘若不是在襁褓之时,被人盗窃而去,又因诸多变故,被弃于山脚,怎会遁入佛门?”   花半夏的手在桌子边缘紧紧按着,忽然听闻的秘密令她既惊且痛。了缘的睫毛仿若两只颤抖的蝴蝶,带着些许的感伤:“这都是佛祖的旨意,了缘无悔。了缘从孩童之时,与父母之间的缘分就已经断了……过去那位住持师父曾打听过我尘世中的父母,只是当时,他们知晓唯一的孩子被盗,四处追索无果,肝肠寸断,家母因此生了一场大病,猝然而亡,家父也因此憔悴不堪,不久家中又遭了盗贼,将多年积蓄洗劫一空,家中奴仆作鸟兽散,家父于是疯癫。待到住持师父找到我生父时,只剩一座孤坟了。”   了缘的神情并没有太多波澜,只是在叙述一段回不去的往事,而往事不可追。等他回过神来时,一碗热茶递到了他的手边。花半夏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平静的神情仿佛只是听了一场缭乱的雪花纷飞。   回忆在雪花中纠缠,渺茫尘世,终归于虚无。   月如钩,画着青花的伞在雪中绽放。了缘站在门边,看月色下渐行渐远的身影,多年来的悟道参禅,仿佛都没有这一刻来得明了。天地银白,就像他心头多年来的疑惑,此时只剩下一片的透亮。   临别时花半夏立在门边,了缘只道:“过了今晚。”花半夏偷眼瞄了瞄屋内那堆陈设,眼里分明还带着揶揄的笑意,亮晶晶的。了缘总觉得,她的一举一动,无论是眉飞色舞或者静默如水,都十分熟悉,宛若故人。而此前,他们分明素未谋面。   也许是在白大夫的眼中见到过?了缘记得那个下雨天的寺庙外,那位年轻却医术了得的大夫,眸中总有一股沉静,只有某些时刻,微微地泛着波澜。听闻,那是世俗男女,听闻,那是红尘牵挂。曾几何时,了缘也能笑着了然,叹一句阿弥陀佛,无牵无挂。   如今,却早换不回当时。   花半夏踏着一路的霜雪,只觉天地一片白茫茫,如此干净,哪怕只有她一人,也不觉孤单。她今日说了许多,即使是在迦南罗的身边,花半夏也不曾说过这么多,仿佛与了缘是多年未见,今日才重逢,非要将这些年的恩恩怨怨,都说个痛快。   她心里似乎有一种预感,即使了缘知道她的过去,知道她的身世,依然会用那双澄澈的眼望着自己。然而,话都在嘴边,花半夏依然没有说,不是不敢说,实在是舍不得说,舍不得让他单纯的白,染上一丝一毫的复杂颜色。花半夏抬头望着漆黑的天,将伞扔在地上,张开双臂去接着雪花。   这是她小时候常做的事,好多年,她都没有这么自由自在了。   油纸伞忽然停止在她的头顶,遮住了天幕。她的身后站着一个人,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从来都是黑衣黑发黑眸,浑身的寒冷却在此时变成一种暖意。花半夏注视着他的双眸,想从他的眼中找到一点点熟悉的影子,却是无果。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是不是以前真的认识你?为什么你每次都不说话?”花半夏一股脑儿抛出了很多问题,黑衣人只是看了她一会儿,将伞柄放在她的手中,眼中仿佛又千言万语,却迅速后退,身形鬼魅一般,消失在纷纷雪花中。   花半夏撑着伞在雪地上四处张望,喊着黑衣人,却没有回应。她咕哝着“那一千两真的还得上么”踏上了回寺庙的旅途,走了一会儿,还没到达寺庙,眼前先出现了一双靴子。   伞微微往上抬起,入眼处,那人正站得笔直如松,清俊的面上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乎有一些松了口气的欣喜,接过她手中的伞,与她并肩走在雪中,嘴里轻声抱怨道:“去那么久,把那和尚骗回来了没……”   很快,便是大年初一了。花半夏站在门中,整个人裹在大氅中,笑嘻嘻地望着两个和尚抱着一堆年货在雪地上吃哼吃哼地跑,大音很快摔了一跤,整张脸都变成了雪人,小象回身去拉他,却拉不动。后面悠悠晃过来一辆驴车,迦南罗正骑在驴子上哈哈大笑:“小胖子,让你偷年货!又少不了你的!”笑着笑着,耳畔嗖地飞过一团雪球,啪的一声砸在树干上,震下一团团的雪来。   原来大音正愤愤地在地上团着雪球,准备下一轮的进攻。迦南罗呼地跳下车来,手里很快捏着一个雪球。你来我往间,雪花呼呼都转,花半夏大笑着加入了战局,几个人在雪地上拉拉扯扯,你推我搡,嗖来嗖去的雪球砸到了无辜的驴,吓得那驴惊叫连连,几乎要冲下山去,大音叫嚷着那堆年货,嗷嗷叫着要去拉,不慎绊倒了小象,拉住了花半夏的袖子,几个人顿时又滚成了一团。   驴最终是被一双玉做的手牵回来的,那驴还想再那身僧衣上蹭一蹭。花半夏的头发散了,乱蓬蓬的,大氅也沾着雪,望着风中画似的一幕,笑得有些发傻。迦南罗便哼了一声,拉过驴子道:“大师不是不过年的么?”   了缘是说过,出家人应清心寡欲。大过年的,花半夏那头大鱼大肉,热气腾腾,大音绕着桌子两眼放光。迦南罗在桌子那头吃得火热,举着酒杯冲窝在角落中的小象和了缘道:“大过年的,还要念经?”了缘不为所动,迦南罗便指着小象道:“小孩子也要吃素?”话音刚落,小象的喉咙里,似乎就咽下了一口口水,了缘便推他:“去吧。”小象还在犹豫,了缘笑道:“过年呢。”   小象常年怯怯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孩童的笑容,重重地“嗯”了一声,小手拉了拉了缘的袖子,眼里闪着期盼的光辉:“师哥,一起,大家一起好不好?”见了缘犹豫,小象的手微有些下垂,嗫嚅道:“过年呢。”正不忍心小象那两簇火苗就这么渐渐黯淡下去,眼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手上稳稳托着一张摊开的油纸,油纸上躺着几个圆溜溜的桂花团子,正冒着香气。了缘抬头,花半夏那张微微笑着的脸恍惚也仿佛有桂花的香气在萦绕:“吃这个,总不犯戒吧?”   洁白的手指捏着软糯香甜的桂花团子,了缘从未觉得口中这般生香,心口仿佛也有什么甜,在慢慢地蔓延。小象吃得香甜,望着花半夏的眼睛也亮晶晶的:“这个好吃!谢谢……半夏哥哥!”花半夏笑得眉眼弯弯,正要伸手去掐一掐这可爱的小脸蛋,眼角一扫,手忽然就换了个方向,往了缘嘴角轻轻一蹭。   了缘忽然浑身一震,手中的团子突然就掉到地上。情景是如此的亲昵自然,谁也没觉得造次,花半夏惊讶一声,俯下身去捡,捡完了还觉得有些可惜,抬眼只见了缘还怔怔的,似乎魂游天外,手便在他跟前挥了挥:“大师?”   唇边的凉凉的触感仿佛还在。他低头,只道:“无事。”那厢的迦南罗已经在桌上不耐烦地敲筷子了:“哎哎哎,还吃不吃啊!饭菜要凉啦!”   璀璨的烟火在山顶绽放,映得原本漆黑的天际一片流转光华。大音很是开心,抓着小象咿哇乱叫,连小象也看得欢呼雀跃起来。这些年来,两个小和尚很少下山,他们不知道人间的繁华,不懂人间的温情,每年万家灯火亮起之时,他们还在殿堂中做晚课,哪怕耳边嗖嗖烟花声响,他们也无缘得见。对于了缘而言,这些年来他都站在山上看簇簇烟花,看山脚下处处的团圆喜庆。   他以为是他看破红尘,谁料只是当时无缘。   红红绿绿的烟花形状陆续在天空散开,望着身旁的人的脸忽明忽暗间,却还闪动着笑容,这场雪,仿佛从未带来寒冷。花半夏仰望着天空,笑着抓过他的袖子嚷道:“想什么呢,那么入神!过年了啊!”   了缘便微微笑起来。是啊,他望着一簇簇闪亮的烟花,在心里微笑着:过年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已扑街,但没事练练文笔也挺好。   ☆、千重变   很久很久以后,花半夏躺在院中的摇椅上懒懒地晒太阳,微熏之时,眼前总浮现出当年。她偶尔会想:如果当时,一切不是发生得那么快,他们所有人,是否还能多一点温馨的回忆?   然而阳光渐渐变得刺眼,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留待梦中去追寻。   那时的烟花在夜空纷飞,小象捧着双手呢喃着:“如果小宝也在这里……”他那双晶莹的眸子亮起又黯淡下来:“不过,这个时候,小宝跟他爹娘在一块儿。”一双胜过白瓷的手在他的头顶轻轻摩挲,了缘微微俯身道:“明日,明日可去寻石小宝,不过今夜,且与大家一起……”小象便微笑起来,在他的视线中,在了缘背后的远方,又一朵璀璨的青花点亮了夜空。   光华璀璨,总是一瞬间,在那之后,留下来的仍然只有长夜漫漫。   新建的寺庙陷入了沉睡,仿佛每个人都在短暂的欢乐中获得了满足,找到了心中空缺的那一块。寺庙睡了,山崖睡了,天上的星星好像也睡了。   天地寂寂,宛若那个雪夜。花半夏围着披风独自行走在寂静的小路,望着漫天星星,在偶尔呼啸的北风中想起了童孩之时,父亲在床畔时常唱的那首歌。脚步一拍一拍的,仿佛在追逐着记忆中的旋律。不知不觉,旧地重游,已然来到。   她站在门外,望见宅子里摇曳的零星烛火,心里说不清是惊讶还是丝丝窃喜。原本只想着,看一眼便走。原来也不清楚,为什么散着步,散着散着,会来到这里。她更加不懂的是,今夜为何不愿入眠,仿佛有什么事,一定要做,仿佛有什么人,一直想再看一眼。   她的脚违背了她的意愿,悄悄迈步而入,那一瞬间时光倒退,仿佛又退回到当初那个匆忙奔跑的夜晚,只是一时的慌不择路,怎知缘分早已埋下苦涩的果。窗台上晃过依稀的人影,传来苍老的叹息。她的脚停在原来的门前,视线凝固在门上那把厚重的大锁上,一时之间,心迅速地坠落进无底的深渊。那些慢慢飘进耳朵里的言语,也在一层层刮着她的心:“哎,本来还预留着两个人的份儿,谁知道,半夏那孩子……白大夫连半夏的棺材都没见,收拾东西就走了,谁想那个花罗竟也不知所踪呢……”“别掉眼泪了,人死不能复生,我想着那花罗不像是会薄待自己的人物,至于白大夫、白大夫,哎,向来不轻易在人前说苦的,倒是惹人忧心得很……”   夜路更加寂静,不知什么时候,雪花悠悠地降落,铺成远方一条冰凉的道路。花半夏似乎有些不忍心向前走了,每走一步,脚下便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咔嚓、咔嚓,全都碎了。花半夏抬头望天,想看清这些雪花都是从哪片天地飘然而来,落于这寂静的山坳,落于山麓。可是她只看见飘飘洒洒的雪花被狂风吹得更加纷乱,一切都越发地看不清晰,印象中只有素白的身影,在前方慢悠悠地走着,偶尔会回过头来对她伸出手:“累了么?”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本书又在她面前被翻动,那张温润的面孔在如豆的烛火中笑意黯然:“枸杞可明目。”雪下得更大更急,仿佛要铺满她的整个天地才罢休,那片纷乱的雪花背后,是两个人更加纷乱的心绪,酒香满溢着苦涩,在他的唇间千回百转:“可是,我想,我是不配的。”   眉眼逐渐低垂下来,花半夏或许是不愿意,让雪花落于睫毛之上,融化过后,只会变成热泪。   她慢慢往前走,逐渐远离那个曾经的、熟悉的地方。她想起儿时父亲唱的那首童谣,原来是那样唱的,便轻轻哼唱起来:“雪花悄悄落,月光静静睡啊,终将回去,终将回去……”   次日起来,饭桌上的几个人都乌黑着眼圈。大音手疾眼快地将盘子里最后一个包子也抓进嘴里,眼珠子贼溜溜地打量着几个人,心底里不停地犯嘀咕:昨天夜里不是很早就睡下了么?他们几个昨天夜里都没睡好?   眼前的三个人看起来,似乎不仅是没睡好,三张脸都不像平日里的各自的神采,有些许的不同。但究竟不同在哪里,大音看不出来。饭桌上闷闷的,一时寂静无声,另经历了年夜饭热闹的大音极其不习惯,挠着后脑勺,肥胖的身体便在凳子上不安分地扭动起来,脑袋也跟着转:“小象呢?”没人理他。   大音更加气闷,只想吃包子解闷,奈何包子已全军覆没,于是便不满地咕咕哝哝起来:“一大早就去找石小宝,到现在也不回来了,野得跟什么似的……”   石小宝这个名字似乎触及了什么神秘的开关,三双在空气中压根没什么着落点的筷子神奇地顿了顿,然后同时“啪嗒”一声放了下来。花半夏只淡淡说:“吃饱了。”了缘和迦南罗倒是没什么反应,看上去像是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却又透着一股子装腔作势的古怪。然而他们自己似乎一无所觉。大音越发地纳闷起来。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先一步冲了进来,一个小小的人影几乎没刹住脚,几乎一股脑撞进了缘的怀里。大冷天里,铁青着脸的小象额头上还躺着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师哥,不、不好了……”   老实说,方轻盈一开始并没有绑架全村老小的意思。   在胡秃根家里作为底层奴隶窝了许久,方轻盈每日清早起床推车、摆摊、磨面,比谁都勤快,比任何一个小贩都能流利地叫卖,日子一长,连家里那个被绑在桩子上的小贼都感叹:“这还是快意恩仇的女侠?都活成世代卖面的小老百姓了。”   小贼在某一日突然跑了,地上只剩下一圈麻绳,桌上只留下一张纸,上书: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她想,那小贼估计也就会这一句。小贼的离去没有造成任何波澜,方轻盈没有放在心上,夜里偶尔想想,却觉得小贼那句话说得甚是有道理:老娘在这儿待着算什么?我是来抓人的,不是来做店小二的!   胡秃根连着几天没有开工,方轻盈在厨房中一边洗碗一边越想越不对味儿,一步□□地挪向胡秃根的房门。房门大开着,胡秃根正坐在门口,没睡醒似的表情,正直直对着她。   “方丈?”了缘急急冲向山门,将叫花子似的方丈从草堆里拎了起来。这个消失了一段时间的方丈披着烧了一半的袈裟,衣角上还有干涸的血渍,猛地将嘴里的一根草呸出来,叫骂道:“龟儿子!差点要了老朽的命……了缘?哎你不用扶我,死不了……”   花半夏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土匪似的方丈在了缘的搀扶下走上来,阴鸷的眼神在所有人身上一溜烟扫过,落在花半夏那张僵硬的脸上便停住了,道:“你就是花半夏?山下的仇家找的就是你?”   石老先生在她身后抖若筛糠,哆哆嗦嗦道:“你、你先把村长放下来啊,有事好商量……”他身后一堆的村人也跟着哀求,那个被吊在树上的村长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脸都成了猪肝色,一双小脚在风中扑腾来扑腾去,全身更是抖得厉害:“女、女侠,我是真不知道,你说的人,是、是有,可早就死的死,走的走,我们村里没生人了啊……”   方轻盈没怎么听见。实际上,她已经从最开始的心虚,转移到了对往事的回忆。那个时候,胡秃根是怎么说的呢?印象中,胡秃根从未这样说过话,可是那天,他却说了。   “方轻盈,有没有觉得命运是很奇妙的?你们总以为天命自有主宰,谁知天命背后更有深意,谁都身不由己,谁都甘之如饴。有没有想过,你正追寻的一切,只不过是对原来的回溯?”   说这番话的胡秃根,悠远淡然,好似并不在凡间。可是那怎么可能呢?他不过是个卖面的。胡秃根说完那些不明所以的话之后,又说他要去别的地方卖面了,这块地儿没生意做了。   果然就是个卖面的而已。离开那座小宅子时,方轻盈却忍不住回眸,寒风中如此沉寂,仿佛对着过客、对着归人,想要诉说什么,却没有说,如同它那永远倦怠的主人。甩开那怪异的陌生感觉,方轻盈就是从此刻开始,真正踏上了征途。   “喂!”   一声呼唤,将她拉回原始的记忆。那里是一切纠葛的开始。方轻盈回过头,风中那个瘦弱的身影仿佛风吹一吹就要倒,一身的素服,头发也乱糟糟的,似乎很是疲惫,眼神里却还透着令人不能忽视的光芒:“我在这里。”   大地仿佛陷入了沉寂,沉寂过后是迅猛的躁动。不知道是谁开天辟地第一声叫喊,引发了阵阵雷声,尖叫此起彼伏:“有鬼啊!”   “花半夏诈尸啦!”   “喊道士啊!这里有一大一小两只厉鬼!”   “慌个甚!先把村长放下来!”   “……”   人群汹涌之间,只有她们两个没有动,隔着人海,静静注视曾经。曾经啊,在天子脚下,九重城阙,花半夏还是身着华服的公主。曾经啊,方轻盈只是每日提水搓衣的一名普通的浣衣女,宫里的太监宫女都说她力气大、会干活。   那一日,公主在扎堆的宫人中一眼望过去,手也指了过去,对上炯炯的目光:“就她吧。”      ☆、花非花   雨停了,望福楼也清静了。苏掌柜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可以短暂地放一放。他终于不必再担忧他的伙计头上会不会突然飞过一把飞镖,或是厨房的师傅满面屈辱地背着包袱说干不下去了,最重要的是,那个姓木的疯子不会再来打扰他跟田大之间的幸福生活。   一切只因木公公的风湿犯了,整个清水城的庸医被他一双利眼扫视了个遍,落荒而逃。恰好,近日龙家药馆众郎中都在清水城落脚,刚办完了元老级郎中的丧事,见此地穷苦百姓求医无门,故而稍作停留,商议开清水分店的事宜。   等到木公公的手下一脚踹开医馆大门,医馆里只有账房老头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冷眼瞧着这些不速之客,喉咙干哑得如风过破门:“都出诊去啦。”众走狗在医馆里转了一圈,恰逢一白衣青年背着药箱翩翩而入,头领大笑,跳起:“这不是来了!”不由分说,拽着就走。   听闻这大夫还是新来的,又年轻。所幸医术高超,伺候得木公公挺舒服。众手下在门外瞄见几日来狂风暴雨般暴戾的木公公居然和那白衣青年攀谈起来,松了口气:“好医馆,就是有保障啊。”   某日信鸽飞来,木公公看完信,面色便阴沉起来,挥手叫嚷着备马,披风一卷,匆匆下楼便翻身上马,喝令手下道:“去,把纳兰从勾栏里拎回来!”想了想又回头吩咐另外一个:“你,去拿二百两银子,送给白大夫!”   小厮跑得腿断,终于赶在医馆闭馆前截住了白飞白。白飞白摇头道:“诊金已付过,不必再给。”小厮气喘吁吁道:“大夫误会了,公……我们家大人说这是订金,要你先去目的地前头等着,到时自然见面!”“敢问你们家大人去往何处?”小厮挠挠头:“叫什么来着……哦,对了,一个叫四方村的地方!”   次日,白飞白打算向馆主辞行。   入门时,馆主不在,两位同僚正对着一张画像啧啧称奇:“这也是头回遇到这样的病人,原先多美貌的女子,虽也换了副好模样,到底不比从前……”白飞白于此时经过,恰恰扫了一眼,便是这一眼,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原地。   纸张哗啦一声被他扯了过去,他睁大双眼看着那画中的女子,恍然间有隔世之感。纸张在他手上抖了半天,也毫无自觉。“白大夫,白大夫……”“这是怎么了……”   那画上的女子,眉目清浅,与花半夏起码有八分相像。然而目光冷淡中夹杂着几分凌厉,却又不似故人。一种巨大的不安席卷上心头,白飞白猛地扯住同僚的手臂,一向温和的脸上几乎是面目狰狞:“上面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去了哪儿!”   风,寒冷。天地枯黄,萧瑟。   花半夏站在那儿与方轻盈遥遥对视,忽然有一种故人重逢的感慨。想当年,她看方轻盈站在宫女堆里有一种看见壮汉的错觉,为此才放心挑了她做自己的贴身侍女,谁知歪打正着,竟会被她劫持。劫持了也好,横竖是要逃离皇宫,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毕竟还是太多。她对方轻盈笑道:“好久不见,你,好像比上次更加强壮了。”   方轻盈将刀扛在肩膀上哼道:“彼此彼此,你咋还像小豆芽似的。”说完一时沉默,心中的正义毕竟在谴责着她。上次见面时,这位当朝最受宠爱的夏公主还一身华服,如今却流落荒野,大冬天冻得两腮通红。胡秃根从前说的那四个字是什么?造化弄人?果然是造化弄人。   花半夏沉默了一会儿,犹豫着开口:“女侠,不是我不跟你走。实在是,无论你要拿我换什么,哪怕换钱,他们一个铜板也不会给你的……”   我在同情她什么?谁又不是家道中落了?何况这公主从未涉及江湖,却比那些跑江湖的还狡猾!方轻盈的心从棉花变成了石头,冷声道:“殿下,这会儿明人不说暗话,我方轻盈从来不干劫持人质、谋财害命的事,劫持你也不是为了钱。要怪就怪你是当朝最受宠的公主,要怪就怪……”   听方轻盈说到这里,花半夏便在心里叹气:当朝最受宠的公主?呵呵,真的受宠,就不会被远嫁到蛮夷之族了。想当初,在宫里那会儿,那些个婢女们个个毕恭毕敬,私底下她还是听到了不少同情的话。听说她要嫁去的那地方寸草不生,至今保留着食生肉的蛮夷作风,听说她要嫁的那人手段残暴,妾侍都养了一箩筐,没一个善终的,大有公主此去,比刺秦还悲壮的意味。   花半夏微微眯着眼睛,眺望远方薄薄的云,那里依稀浮现出昔日的情景,在那华美的皇宫中,焚着香的殿内,她亲眼见到高贵的一国之母是怎样垂在榻上,不顾仪态,痛哭流涕的。那时,她的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她无论如何必须离开那儿,哪怕前方荆棘遍地。   方轻盈还在梗着脖颈说话,眼睛慢慢有些发红:“要怪就怪你们皇宫,仗势欺人,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身后一个悠若梵音的声音响起:“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片素白的衣角在那把刀的背后缓缓飘起,又落下。萧瑟的天地似乎因这一抹素白而变得平静了些许。花半夏的声音却颤抖起来,带着焦虑:“大师,你……你来干什么!”了缘对她急得要跺脚的焦急神情视若无睹,反而晃到花半夏跟前来,如同一根悲壮的柱子,挺直了挡在她俩之间,朗声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还请施主,莫要害人性命。”   当初在寺庙中不是说好了,不是说好了么?花半夏被气得发愣:当时在寺庙里,说了谁的恩怨谁了结的,为什么偏要趟这趟浑水!眼见那方轻盈沉默无语,似乎在酝酿风暴,花半夏顾不得什么,一个箭步蹿了过去,站在了缘身旁,急急道:“我跟你走就是!你抓我就好!不要伤害他!”   方轻盈看都没看她一眼,她的眼中只剩下洁白的光芒,只剩下那张不染尘埃的面孔。好久了。她不是没辗转反侧过,胡秃根曾经在她洗碗的时候没头没脑地说不要肖想那和尚,那和尚不是一般人能想,更不是一般人能碰的。所以,好久了。方轻盈的眼泪慢慢涌了上来,她都不敢去找,怕打扰了他的清修,怕扰乱自己的心神,没想到就这么遇见了,命运是何其的捉弄人!难道真的是缘分吗!   花半夏缓缓转过脖子,用她的眼睛发问:不是吧,你真的把她感化了?就几句话而已啊!   三人的对峙正陷入一种诡异的局面,忽闻身后天地动荡,马蹄纷纷,疾踏而来。方轻盈转眼瞧见那一路飞扬尘土,似乎是终于清醒过来,将眼泪一抹,就要去拎花半夏的衣领。“嗖”一声,一支闪着寒光的箭从中间飞过,险些割伤方轻盈的手指,逼得方轻盈连连退了好几步。   箭钉在树干上,犹颤抖不止。花半夏心里有种比方轻盈逮住更深的绝望。马蹄转眼到了眼前,马嘶声中,纳兰止的鲜红披风格外耀眼。身后的队伍已然将方轻盈围在那里,刀光剑影声不止。纳兰止浑然不在意,上前将披风裹在花半夏身上,而后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属下救驾来迟,还望公主殿下恕罪。”   方轻盈被扔在一间黑暗的柴房里,几日水米未进,不知外头情形。麻绳将她捆得浑身几乎失去知觉,忽然有人毫不客气地踹了门,一双兰花指在光线中嫌恶地拨动了两下,而后倒茶声起,方轻盈看着那人坐在桌前悠悠然地喝茶,咽了咽口水。   那人挑眉笑道:“想喝水?”方轻盈只用一种困兽的恶狠狠眼神瞪着他。这种眼神,恍然间有些陌生的熟悉。那人忽然屏退左右,自己走上前,蹲在她面前,双手掐着她下巴道:“小姑娘,别以为就你一人会武功,你武功还嫩着呢,不过你那身功夫路子是跟谁学的……你最好告诉我,你先前扮成婢女混进宫里,又绑架宫里图的是什么?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凭你这身功夫,也足以在江湖上立足,快意恩仇不好么,何必惹上帝王之家?”木小敏说着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眉宇之间闪过一丝痛楚,手中的力道不由地加重,惹得方轻盈愤怒咆哮起来:“是他们先惹上我的!是他们将我爹锁在皇宫里,一命换一命,若我爹死了,我也必定要那小公主偿命!横竖诛九族,不过诛我一人!”   木小敏的手渐渐松开,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你爹,叫什么?”   “我爹是前任武林盟主方遥!”   花半夏坐在温暖的马车里,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重重的华服绑着她,让她无路可逃。她撩起帘子,望向那远远的山门,今后暮鼓晨钟,谁又能看见日出的壮丽与黄昏的万顷霞光?山上是否积满了雪,石阶会不会打滑?她想起纳兰将军对了缘的称呼,到如今,她才知道了缘本是国寺住持的弟子,为参悟而来,日后必证得大道。是她太天真了,多希望了缘只是重明小寺的和尚,能一直留在曾经的地方。可原来他也是要走的,跟白飞白一样,时机到了,总会离开。而这一次,先要离开的依然是她。人间最多是离别,早该习惯。她放下帘子,又想起那夜的雪花,不远处有人在等着她,说:“去那么久,把那和尚骗回来没有……”   一滴泪落下来,模糊了往昔的时光。   麻绳被扔到地上,方轻盈依旧警惕地站在一旁,不可置信道:“你,要放我走?”木小敏转身去开门:“走吧,别再回来,也别再找那小公主,因为真正的夏公主早就亡故,那一个,不过是另一个牺牲品而已。”方轻盈愕然:“你,你说什么……”   “走吧,这当中的事你不必理会,都是皇家的事。银子我过后会派人捎给你,自去找个好地方,安稳度过一生吧。”   方轻盈站在那儿,傻了一般,只觉浑身冰凉。怪道传闻中的夏公主刚毅决断,擅长百步穿杨,剑术亦是一绝,她本以为传闻不可信,而今看来,根本就是找错了人。上天果然爱捉弄人,这一天尤其爱。刹那间灵台忽然清明起来,她一把抓住木小敏的手腕急急道:“你是不是认识我爹?”   木小敏没有回头,他的身影在寒冷的暮色中格外凄恻:“方遥……他的坟,在杭州柳叶巷。”      ☆、雾非雾   和亲路漫漫,一路的风景从飞雪飘零到沙漠肃杀,花半夏始终在马车中昏昏沉沉,偶尔撩开帘子,才看见天际一抹冰冻似的冰冷,整个沙漠好似被冻得僵硬。   桃花村啊桃花村,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了。   这事情说来也简单,她的父亲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江湖骗子,从小带着她坑蒙拐骗终于在桃花村安身立命。花半夏时常见不到他,终日坐在村口的桃树下数花瓣。一年又一年,花半夏长到了引起媒婆注意的年纪,好心的村长拄着拐杖带来了个画师,一心要为她谋个富贵人家。   好心成了坏事。宫里来了几个身穿绸缎珠光宝气的人,身后还抬着一顶华丽的轿子的时候,花半夏还不明白,自己的这张脸给自己带来的祸患。   爹啊爹,我好不容易跑掉的,现在又被抓了回去。花半夏坐在马车里,忽然想起那年四处流浪的破庙。庙外面有漫天大雪,足足能没过她的膝盖,庙里面只有几棵干柴,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窝在破庙的角落,蜷缩成一团。父亲将自己抱在怀中,多余的衣服都盖在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半旧衣衫不住地搓着自己都快冻裂的手脚和脸颊。那时候的花半夏约莫五岁的年纪,哭丧着脸道:“爹,我好冷。”爹爹冻得两颊青紫,却还笑着:“没事的,半夏,等会儿就暖和了……”眼看那几根枯柴将要燃烧殆尽,爹爹将自己仅有的衣衫剥了下来,扔进了火里……   没事的,没事的,花半夏在心里对自己默念着: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就暖和了。   马车的轱辘缓缓停下,她听见纳兰止策马靠近马车,轻声道:“殿下,时辰已晚,车队只能在前面临时搭一些帐篷,委屈殿下了。”这些话,当初在塞外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在这荒凉的地方,不住帐篷只能睡沙土上了,可纳兰止日复一日说着这从未变更的话,好像她真的是那个亡故了的公主。花半夏撩起帘子,望见荒凉大漠上那一勾新月,淡然道:“知道了。”   是夜,帐中无眠。花半夏遣散了一众侍女,独自在里面走来走去,她需要时间,更加需要安静。帘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撩开了,一名婢女恭敬地立在那儿,垂手道:“公主殿下,外面来了个人,说要见您。”花半夏觉得奇怪:“什么人?”   婢女依旧垂着头:“那人甚是古怪,只说跟公主说裹胸布以及唱情歌几个字,殿下就一定会见他的。”花半夏陡然变色,急急地往门口走去,手即将触摸到帘子,却忽然将手收了回来,心里有一根弦,弹出了“噔”的一声:不对,被耍了!   一双手犹如章鱼般从她的腰身摸了上来,将她整个人搂了个结实,头顶上方传来熟悉的讪笑:“真是让我伤心啊,我这么个活人站在你面前,居然没认出来。”花半夏瞄了一眼已经散落在地上的那堆女子衣物,心里也说不清楚是惊讶多一些还是喜悦多一些,一时之间,竟有些哭笑不得:“你,你扮女人?”   “是啊,”那人依旧搂着她,语气里透着些安逸的懒洋洋:“我扮起女人来可一点不输给你,一路走来可差点迷倒了万千士兵。”花半夏对此嗤之以鼻,反应过来后又觉得俩人之间,此情此景,甚是暧昧,竟隐隐约约有些类似偷晴的旖旎,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用力挣脱开来,整理着自己被弄乱的鬓发,有些无措:“你来这里做什么?我……”   是啊,究竟该说什么呢?由始至终,花半夏都不愿带他卷进这一趟浑水里来,迦南罗大约是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是一名半被胁迫半主动逃婚的和亲公主,但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背后不为人知的一层。迦南罗又是谁,她已经不关心了,她只希望他能够平安,这并非一个绝对的太平盛世,在四方村的那些日子,在重明寺的那些日子,他们都清楚地发现,那些日子有多珍贵,抵得过一生的繁华。然而迦南罗居然来了,他一路跟着和亲的车队,大半夜装成婢女混了进来。大概这才是迦南罗,从来令人既惊且喜,从来让她又爱又恨。   迦南罗十分滑溜地滚进了床上,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狡猾的眼睛,眉眼弯弯:“长夜漫漫,来陪公主殿下睡觉啊。”花半夏拉长了脸道:“下来。”迦南罗越发无赖起来,整个人摊开呈现一个大字型,懒洋洋道:“这么冷的天,难道你忍心让我睡大街?半夏,一夜夫妻百夜恩,咱又不是头一次盖同一张被子了……”花半夏忍无可忍起来,上前要将他从被子里扯出来,无奈迦南罗沉如顽石,花半夏累得满头大汗要毫无形象地瘫倒在地上的时候,床上已然鼾声阵阵,不绝于耳。   花半夏背对着他裹着被子,自觉自己从未赢过一回迦南罗,颇有些人生自是长恨水常东的无奈。虽有些累,辗转半夜却是没怎么睡着,帐子里一片漆黑寂静,花半夏听见外头雪花一片片飘落的声音,像是落在心上,柔软的,脆弱的,一层一层,覆成安详的净土。她想起了缘素白的身影,想起那两个小和尚的一静一动,想起了那夜的烟花,眼皮渐渐沉重,黑暗中仿佛有一双手轻轻揽住了她,带来久违的温暖,心跳声就在她的耳畔,这一夜,大概就在这温暖的胸膛与有节奏的心跳中过去了。   迷蒙中有谁轻轻抚摸着她的耳廓,轻声叹息,似是埋怨,似是伤心,婉转缠绵,惹得花半夏梦中也想抓住那尾余音:“总是不记得我,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在这句话中,天地颠倒,花半夏在朦胧处看见天边妖艳的晚霞,小溪涓涓流淌,映出林中一双人影:那是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少女,少年的身上四处是血口,一道一道,堪比天边的晚霞,面上的笑容却似林间的温柔晚风,他不停地对那背上的少女说着什么,那背上的少女似乎是即将要睡着,聋拉着眼皮,鼻尖哼哼着答应,少年低低地说着:“别怕,我背你下山去,不碍事的……”花半夏恍惚意识到,这一双男女,竟都是受了伤,那少女更似乎是中毒,岌岌可危。她看着他们从自己身旁走过,越走越远,就要消失在森林的尽头,远方似乎也有追赶的马蹄声响,她赶忙大喊出声:“快跑,快跑!”少年似乎回过了头,惊鸿一瞥之间,那眉眼的俊俏风流,霎时间让她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了某些东西……   花半夏猛然醒来时,枕头上都出了冷汗。她侧过头,迦南罗的睡颜,如画一般。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去看窗外的天光。正是黎明时分,天与地,都十分寂静。   次日的马车上,公主殿下的马车里偶尔传出有些轻声的耳语,婢女撩开帘子,却又发现几日来都沉默不语的公主殿下端正地坐在马车中。待帘子放下,迦南罗便从底下垫子下面钻出,一个翻身又靠在花半夏身上,花半夏一面推搡他一面道:“沙漠小郎君,我看你老家也快到了的样子,还是找个机会走吧。”迦南罗转了转眼珠子,笑得不怀好意:“偏不走,横竖来的也不止我一个人啊。”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花半夏撩开窗帘,在慢吞吞行走的和亲车队中发现了一个沉默的身影,远远看去也依然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冰冷的黑气。似乎是感觉到了花半夏的目光,那人抬起头向这边望过来,盔甲下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那双眼睛依旧静若深潭。花半夏急得摇起了头:为什么,一路追到这里来,难道真的想带自己离开,可是这一次却不比上回,皇家的威严岂容再犯?她带着焦急的心情放下窗帘,冷不防一个不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哼,是我技不如人,藏的这么严实也被你发现了。”   方轻盈仰着粗大的脖颈,丝毫不畏惧迦南罗手下那柄锋利的匕首,昂然道:“要杀要剐都随你好了!”   花半夏有一股想一头撞在马车上的冲动。然而冲动归冲动,所处的马车忽然一个趔趄,花半夏的身子一晃,方轻盈感觉到脖子上凉丝丝的拂过,顿时身体都颤抖了一下,在拥挤的马车里顿时引起震荡。花半夏就像一颗球,在马车里上下弹跳了几下,最后才终于落进一个结实的怀抱里,迦南罗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双耳一动,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是马贼。”   不远处烟尘滚滚,传来几十名甚至几百名男子一起吆喝呐喊的声音,花半夏脑子一个激灵,顿时想起那些沙漠马贼在头顶晃着绳子或者弯刀的情形,直觉告诉她,不好对付。随着她的想法而发生的,恰恰就是车队引起的骚乱,纳兰止在前头命令道:“保护公主殿下!”   不好,这些马贼连和亲的车队都敢劫。   迦南罗却莞尔一笑,花半夏抬起头,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句话: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傅小雪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花半夏窝在牢房里,闷闷不乐地数着干草上的蚂蚁。   当时荒漠上一片混乱,明晃晃的阳光在白色的雪地上反光,她一面借着宽大的袖子遮挡眼睛,一边紧紧抓着迦南罗的手四处躲藏,风吹来,雪花飞扬,哪怕周遭都是呐喊与刀剑碰撞的声响,花半夏的眼中也依旧只有迦南罗的那双手而已。她恍惚之间感到一种熟悉,也许是与他一同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吧,不过那时候是在黄府,穿着喜服的人不是花半夏,而是迦南罗。   她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在方轻盈利落地撂倒了两个马贼后,迦南罗顺手就牵过了其中一匹马,拉着马缰飞驰而过,等方轻盈反应过来的时候,远远的只见地平线上一对飞驰的人影,朝着远方疾驰而去而已。两侧的景物迅速地后退,花半夏看见自己飞扬起来的黑色发丝,隐约也听见马贼的追赶怒喝声,也夹着方轻盈的暴怒之声,然而她居然不觉得心惊,在这种关键时刻,她居然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兴奋,在血液中叫嚣沸腾。   马贼们毕竟在荒漠上纵横多年,仅仅一箭之地,为首的马贼手上的绳子在手上呼噜噜转了几圈,就精准地套在他们的马蹄上,马蹄之下,扬起雪花与底下黄褐色的沙土,嘶鸣声起,花半夏眼前的世界倒了个个儿,瞬间仿佛飞了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乱转了一通,晕头转向,再被迦南罗拎起来时发现他们已然滚到了山坡之下,马贼分为两批人马从两边包抄过来。迦南罗一手护着她,一手提着剑,环顾四面。花半夏心念急转,抓着他的臂膀道:“那些人只是要钱,若打不过,你先跑,再来救我。”   迦南罗冷哼一声,紧紧搂住她的腰,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自信:“就这么些人,还不够我打的。”花半夏自然明白,他若是孤身一人,怎样都不会落于下风,可惜怀里的这个却是半分武功都不会。马贼正气势汹汹地逼近,山坡上突然飞来一道黑影,气势之凌厉,竟惊得逼近的马群腾到半空,扬着马蹄子将背上的人全摔了下来,那道黑影速度奇快,闪电一般窜动,瞬息之间竟杀出了一条血路。花半夏下意识看到当初在黄府中的事件在重演,仿佛又听到那句令人心痛的“带她走”,便用力抓紧了迦南罗的袖子,冷不防身后一道凌厉的风袭来,迦南罗将她往对面一推,陷入了鏖战,就在这短暂的分神之际,花半夏身后悄悄摸上来一个黑影。   等到迦南罗踢飞了几个喽啰后,前方的黑衣刀客也停止了杀戮,因为花半夏正傻兮兮地站在那儿,脖子上架着一把刀。   三个人被扔进了贼窝的大牢里,黑衣人坐在角落里保持他一贯的沉默,花半夏等了半晌,终于觉得面上挂不住:“迦南罗,对不起,我拖累你们俩了。”迦南罗抱着双手,紧盯着她:“半夏,你别蒙我。我看到那时候你想躲来着,可是突然身体僵住了,你能躲,可是当时躲不开,你怎么了?”迦南罗上前握住她的手,翻来覆去似乎想看出点什么,末了又叹气:“现在想想,那小白脸还是有点用处的。”   花半夏默默抽回自己的手:“你别多想,我能有什么,我们滚下来的时候你还护着我,我倒要问问你怎么样了?”话音刚落,牢门突然被踢开,一个庞然大物猛然砸了过来,花半夏避之不及,被迦南罗一个飞旋抱到了他身后,花半夏便在他身后探出脑袋:“方轻盈?”   方轻盈吐出嘴里的草和沙子,迅速跳起来,满脸横肉,凶狠至极地瞪着他们俩:“你们居然自己跑了!”迦南罗哼道:“难道跟你一起跑?你敢说你不是贼心不死,来绑架她的?”所谓四两拨千斤,方轻盈被一句话堵得坐回了地上,恨恨道:“我早已知道你不是什么真正的夏公主了,过去绑你,也是为了我爹。如今,如今,不过求个心安,我觉着我该来,总觉得要出事。”   花半夏看着她的样子,有些释然。其实她一早看出,这女侠人不坏,有几分热心肠,抛开当初碍于身份的误会,她终于能放心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来龙去脉。方轻盈倒也实诚,连自己爹埋在哪儿都讲了。   “等等,”一直在旁听的迦南罗忽然皱了眉头道:“你说那个木公公,全名叫什么?”花半夏与方轻盈异口同声道:“木小敏。”迦南罗低下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也不再说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牢门的木头上。花半夏还想问点什么,牢门再一次打开,这一次扔进来一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破旧长衫的年轻人,被粗鲁地推进来之后还碎碎念:“你们这些年轻人,真不懂事,对待老人家……”   花半夏像一颗球,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带得稻草飞了方轻盈满脸,她惊喜无比地叫道:“爹!”   方轻盈眼睁睁看着花半夏扑进那男子怀里,眼都直了,睁大了那双牛眼仔细一瞧,才发现那男子其实隐约有几根白发,只是身姿俊朗、眉目清明,乍眼一看完全是个年轻男子,虽然头发乱了,脸上也沾着土,依然不损其风华。方轻盈的目光在这个男子、迦南罗与黑衣人三个人之间来回流转,只觉已将今生的美男子尽收眼底,看了个遍。   “对不起啊半夏,”男子搂着花半夏笑得慈爱:“上次本想去接你来着,都跟方丈说好了。不过后来遇到了意外……”“没事,爹,”花半夏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要哭鼻子的小女孩:“我很好,一直都等着你呢。”男子笑了笑,又有些不解道:“奇怪啊,我上次明明就写信给小雪的……”眼角一扫,他就惊喜了起来:“哎,那不是小雪?你在这儿呢!”   花半夏慢慢松开了搂着父亲的臂膀,僵硬着脑袋去看那地上坐着的黑衣人,黑衣人难得多了一分色彩,他的耳朵红得像要燃烧起来,花父蹲下身在他面前唠唠叨叨他都没怎么听,一心紧盯着花半夏的反应。然而花半夏什么反应也给不了他,她此刻的脑子轰隆作响:天哪,天哪!他居然就是傅小雪!他就是傅屠户的儿子傅小雪!   正是天昏地暗之际,牢房外的喽啰已经不耐烦地骂开了:“怎么又来一个,这牢房可挤不下了!”另一个喽啰骂道:“放屁!这位不是让你关的,他医好了寨主的伤,寨主答应让他来医治牢里的犯人的!”喽啰咕哝着开牢门:“寨主啥时候这么大方了,一向抠门……”一白衣男子闲步迈入,眉宇之间依稀是当初模样。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在花半夏面前蹲下身,目光深深:“你可还好?”   迦南罗突然咳了一声,打破了忽如其来的时间静止感:“白大夫,你可得好好给她瞧瞧。”花父的眼神在迦南罗、白飞白之间转来转去,又看了看傅小雪,再看着花半夏的眼神便有些复杂。小小的牢房,许多人的眼神闪来闪去,精彩无比,花半夏觉得在这些目光的躲避之下眼睛都有些疼起来,便压低了声音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飞白悄悄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道:“我来救你出去。”   “白大夫居然也学会偷鸡摸狗”,迦南罗也在花半夏面前蹲下来,又笑着看向傅小雪:“不过这钥匙用不上了。”花半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傅小雪的目光炯炯,忽然开口:“你,好些了?”花半夏忽然明白过来,以傅小雪的功力,要杀出这牢房委实简单,他不过是想让自己有片刻喘息的机会罢了。一旁的方轻盈也精神振奋,挑着眉道:“打算杀出去了?算我一份!”   她将胸脯拍得咚咚响,花半夏还没来得及让她小点声,牢房的尽头便传来脚步声,众人隐约听见“寨主”二字。牢房的门在短短的时间内第四次被打开,来人笑眯眯的:“白大夫这是要救什么人呐?”   那张脸贼兮兮,贼眉鼠眼,眼珠子在众人身上溜了一圈,忽然在某一处僵住。方轻盈跳起来:“是你!小贼!”   寨主小贼的双眼忽而又变得极亮极亮,那张脸难得没那么狡猾:“不卖面了?仇已经报完了吗?”方轻盈吼道:“少废话,放我们出去!”寨主看看她,又看看众人,叉着腰,皱眉道:“不对劲,看来这笔买卖做不得,做不得。”   他的眼神落在花父脸上,似乎辨认了一会儿,面色变了:“你……”花父微微一笑。寨主冲着外头一个喽啰骂道:“混账!怎么把他抓进来了!”喽啰十分愕然:“属下见他就是一个无赖……”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寨主额头上都已经冒出了冷汗。外头又冲进来两个喽啰,大喊道:“不好了!寨主!那些人杀回来了!”      ☆、当年事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短暂的牢房相聚之后,却又是战场上的分离。他们却都不知道,这原来是最后一次相见。许多人,许多事,在当时,永远不会发现,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过后天高海阔,已是遥遥无期。   率先杀进来的人不是马贼。花半夏扒着栏杆,听见牢房长廊上惨叫声纷纷响起,几个黑影窜来窜去,只有刀光伴着剑影,所过之处皆是血泉奔涌。那个寨主急匆匆带着几个喽啰扭开了另一边的暗道,逃跑之前还将钥匙扔给方轻盈,吹了个口哨:“大姐,要活着啊。”方轻盈跳起来,却只见那几个跳跃速度极快的黑影像闪电一样冲了过来,“轰”一声将牢房踢开,众人还没有作出反应,那几个阴森森的黑衣人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齐声道:“属下救驾来迟,还望二殿下恕罪。”   花半夏定定地看着迦南罗,他只是皱眉:“不妥,看来他们也到了。”他抓着花半夏的手站起来,那几个手下还在面面相觑,迦南罗已经带着她冲了出去。   荒漠之上,马贼的尸体齐刷刷摆成两排,那些死马被摞得老高。傅小雪忽然按住了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抢回来的大刀。   那里只有一批人马拥簇着一顶小轿。寒风吹开轿帘的一角,露出其中在缓缓敲着身下坐垫的一只细长的手,手上还有一枚晶莹剔透的玉扳指。   莫名的,不知道是那些沉默无语的杀手,还是轿子里的那只手,忽然令花半夏感到一股压迫的气息。她身旁的父亲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轿中人闲闲地走了出来,在他出来的一瞬间,周围的杀手连跪下去的动作都是那么简洁一致。   那个人很年轻,面目孱弱文秀,眼神却透出一股令人不安的幽寒的光辉。他微微一笑道:“二哥,要见你一面,还真是难。”   花父侧过脸对半夏微微一笑:“半夏,对不起,爹还有些事要做,不能跟你一起走了。”花半夏紧紧抓住他的袖子:“爹,为……”   “留下来吧,”那人低头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皇宫一别,我还没来得及瞧清侄女的模样,”他的笑在微微的寒风中愈加有一股凉意袭来,“半夏,我是你皇叔。”   那人忽而又看向迦南罗那一堆人马,笑道:“骁国二殿下,你是,来这里接你未来皇嫂的吗?为何如此狼狈?”迦南罗只随意作了个揖:“我亦不知,陛下会到此处微服私访。”   花半夏只觉两腿发软,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有些模糊了,头也阵阵地发晕。究竟是不是眼前的一切太过于离奇了呢?耳畔又听见父亲说道:“陛下,多年未见,兄弟之间把酒言欢,其余人等何足道也。”那人并不答话。   迦南罗其中一个手下凑上来对迦南罗耳语了两句,迦南罗忽然单膝跪地道:“陛下,恕臣无礼,臣需得先行一步。”那人倒也丝毫不以为意,似乎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摆摆手,迦南罗一行人便窜上马背,绝尘而去,快的仿佛是眨眼之间。   那人想了想又道:“罢了,大哥,你便随我来吧。”   荒漠上,雪花静静飘着,一切又都重归于寂静。花半夏在苍凉的大地上漫无目的地行走,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天边那一抹余晖渐渐要变得暗淡了,她终于停下来,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的傅小雪说:“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傅小雪一如既往地沉默无语,远远地传来达达的马蹄,迦南罗的剪影在那一抹光辉的勾勒下精致如画:“我或许知道原因,”他朝花半夏伸出手:“跟我来吧。”见花半夏不动弹,他又加了一句:“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甩拖我那帮手下的。”   花半夏抬起头,看到他那双明亮的双眼,写满了决绝。她对傅小雪说:“你不用跟着我了。”傅小雪只说了一个字:“不。”   花半夏转过身,看着傅小雪的眼神有一些呆滞:“你,就当帮我一个忙。白大夫不见了,你找找他,看看他死了没有,好歹也救一救他吧。”   傅小雪于是便离开了。   迦南罗的马在荒漠上慢吞吞地行走,朝着远处的零星人家走去。花半夏靠在他怀里,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了下去,夜晚如幽暗的薄薄的雾,渐渐袭上了她的眸子,她问:“白大夫,他是什么人?”   迦南罗停了一会儿才道:“我十五岁的时候父王死了,我一直怀疑是我那个妾侍生的大哥作的手脚。这些年,他没少找人追杀我。你的那个白飞白,本来是在马圈里存活下来的一个汉人奴隶,后来做了我大哥的幕僚。我大哥身体不好,几年前,我听说他为我大哥寻找草药、游历四方去了,没想到再见的时候,他委实出乎我的意料。”   她想起白飞白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月光下的那壶酒与言不由衷,不由怅然。她握紧迦南罗胸前的衣襟:“那么,你呢?”   迦南罗忽然勒住了马,马的蹄子不耐地在雪地上刨了两下,又打了两个响鼻。天地寂静,远处燃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迦南罗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她听见他略微有些干涩的声调:“你,真的不记得了。”他抬头捏住花半夏的下巴,深深地看进了她的眸子里:“你好好看看我,难道你真的不记得,你五岁的时候,是谁把你从湖里捞上来的?你十二岁的时候,和我一起在山谷里逃亡,是我背你下山的,你说你会一辈子记住我的救命之恩的!”   是啊,花半夏忘记了许多事。她忘记了在频繁的流浪之前,她曾在深深的王府之中被许多花朵似的侍女追随过、服侍过,她忘记了那些锦衣玉食的时光存在于她的童年中,她甚至忘记了王妃的葬礼,忘记了自己曾怎样在王妃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到处掀被子,却找不着自己的母妃,疑惑地在地上坐了许久,还是奶妈哄她入睡的。   那一年,迦南罗曾和自己的小王叔进京献贡,顺道去了王府做客。小王叔不无感慨地说,这是当朝唯一一位王爷,贤名在外,朝不保夕。他在席间喝多了酒,便在后花园乱逛,一眼瞄到一个婢女见四下无人,偷偷将一个玉团儿似的小女孩一把推进了湖里。   许多年以后,他再一次来到中原,一路鲜血淋漓,尾随的部下都被杀了个干净。在那个青葱翠绿的山谷里,飞箭嗖嗖从耳边擦过,阳光下那个背着篓筐的少女还没反应过来,被他抱得一个飞旋,臂膀还是被擦裂了一道口子。他拉着那个少女奔跑,惊鸿一瞥间,阳光洒落下来,他的心一阵透亮。   那个孩子没有死,也许传说中暴病而亡的那个王爷也根本没死。那个孩子后来长大了,长成了他怀里的这个人。   迦南罗将她从马上抱下来,轻声道:“你现在可明白了?”花半夏喃喃道:“骗局,都是骗局。”迦南罗上前抱住她,轻轻吻着她的头发:“我现在什么也不想管,我们什么都别管,别管明天了,好不好?”   也许过了明天,他们才真的没有明天了。   后来,花半夏常常回忆起那段日子。她与迦南罗住进了那里的一间客栈,那天晚上的水很烫很舒服,她趴在浴桶的边缘,看着那道屏风后静静坐着的迦南罗的背影。她想起迦南罗拉着她的手对掌柜说,要一间房时他绯红的面颊,还有自己急促的心跳与呼吸。   蜡烛熄灭后,迦南罗侧过身轻轻地抱住了自己。她睁着眼睛看黑暗的帐顶,小小的空间,温暖的,仅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没有了阴谋也没有了疲惫。从前,明明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感觉却又不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迦南罗伸出手指擦掉了她脸上的泪珠,他说:“我只想静静抱着你,这样就很好。半夏,别管明天了,好不好?”   花半夏终于也翻了个身,与他紧紧相拥。   客栈坐落于雪山脚下,附近有几个集市,常有番邦的商人来往于其中。白天时迦南罗带着她上四处的酒馆,晃着酒杯得意洋洋地跟他讲这些异域酒的故事与喝法,吹嘘着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着父王到处去游牧民族的帐篷中做客、喝到了各种各样的酒的趣事,喝到兴起处,也爆出自己酒后胡言闹了许多笑话的丑事,逗得花半夏哈哈大笑,酒水都撒了满桌,引得酒馆老板瞪着眼珠子不满地看着他们。   两个人叽叽歪歪地搂着走在街上,好不容易摸回了原来的客栈,在楼梯上走两步又退后三步,花半夏指着那楼梯茫然道:“这、这是天梯?怎么走不完呢?”迦南罗回过头,看见她喝得星眼微旸,双颊绯红,忍不住向着她借势倒了一倒,正好吻在她脸颊上,在她耳边咕哝了半晌,花半夏却将头一歪,睡了过去。   隔天迦南罗忽然又想起来带着她上去爬那雪山,到了半山腰,基本上是迦南罗一路拉着气喘吁吁的花半夏艰难前行了。“坚持一下,”迦南罗回过头来安慰她:“就快到了啊。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吗?”花半夏一边抬手拨正自己的貂帽一边腹诽:我可真是要绝顶了!   在雪山之巅,花半夏看着山脚下错落的房屋与远方遥遥的云朵,忽然开口:“上次醉酒的时候,你好像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你说了什么?再说一遍。”迦南罗笑了,正想开口,冷不防天际传来一声尖锐的唳叫,抬头一看,正是一双老鹰在苍穹之上盘旋。   迦南罗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山脚下,他那些忠心耿耿的部署都在那儿跪着,膝盖都被融化的雪花浸透了。为首似乎有意无意地瞟了花半夏一眼:“二殿下,还是跟我们回去吧。骁国正是动荡之时,大殿下狼子野心,但他不过是个庶出之子,怎有资格继承王位?二殿下切莫为了儿女私情,置国家于不顾,何况此女子是当朝……”   下面没说出口的话被迦南罗打断:“够了。”   确实是够了。这些时日,已经是最后一段开心的日子。   花半夏回到客栈,坐在他们一起躺过的那张床上,静静地发呆。有些人来过自己的生命,走了之后,连雪山都寂静无声。   房门忽然被人敲响。继而,被轻轻推开。   纳兰止的战袍上犹沾着血迹,望着花半夏的眼神中终于带着一丝怜悯:“郡主,跟我们回去吧。”花半夏不答话,冷冷地看着他,连一句讽刺的话都懒得说了。   纳兰止单膝跪地道:“郡主,傅公子为了您,甘愿被穿了琵琶骨。”花半夏的喉咙发出了不明的声响,她慢慢站起来,风吹过,将帐子吹动,她的双眼通红,如地狱恶鬼:“你们,做了什么?又想耍什么手段!”纳兰止的头颅低了下来:“还有,王爷……喝了御赐的毒酒,已经身亡了。”   一个人影猛然扑了过来,纳兰止出手如电,将花半夏的手猛然扣住,匕首叮当两声掉在地上。她却还在发出刺耳的嚎叫:“我要杀了你们!杀……”   纳兰止反手打在她脖颈上,怀里剧烈挣扎的人终于停止了动作,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吟上邪   那一天,了缘在山门前看见一个身穿金色衣裳的少年。他神态自若地背着手,在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浑身闪闪发光,比佛祖还耀眼。方丈从他身后绕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尿壶,见之愕然。少年冷笑道:“小贼。”   一向不修边幅的方丈居然在那少年的目光下有了压力似的,下意识地将手在袈裟上擦了擦,瞄着他道:“啊,是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看看这地方被你搞成什么样子吗?”少年站着没动,问道:“听说前几天你为了救那个女孩儿,差点被打死?”方丈的表情难得没那么像个流氓:“那女孩儿,是那人的侄女。那天,也是那人的兄弟,跑来找我。”   少年轻轻卷起自己的一缕头发,似乎是陷入回忆:“那人……你现在连他的名字也不敢提了。那人,那人的坟墓现在又成什么样了?”   方丈带着那人走了。一红一金两条身影,分明极其显眼,在零星的雪花中却渐渐变得模糊不可辨认。寺庙里的大音又在嚷饿了,了缘摘了菜,回到寺庙中。不一会儿,方丈蹒跚着步伐回来了,“铛”一声将手中的钱袋砸到饭桌上,抓起筷子开始扒饭。大音上前打开那钱袋,闪闪发光的金色,点亮了他的双眼:“哇呜!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   “有钱个屁!”方正挥舞着筷子,开始喷饭:“是金龙帮那小子给的!一想起他我就来气,当了个帮主了不起?那墓,我每天都去打扫,拾掇得比自己房间还亮堂!那小子,居然嫌我寒碜,要弄些冠冕堂皇的东西装修那墓!他也不想想,那人会喜欢那金条儿银条儿的嘛!他要是喜欢,这些年,金山银山我哪怕去偷去抢我都弄来!可他不喜欢!为了他,我连花都不敢去采了几朵放在他墓前……”说着说着,方丈开始伏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方丈。”了缘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方丈抬头呜呜咽咽道:“了缘,年轻的时候,实在太蠢,太蠢了!”“方丈……”   “你下山去吧,”方丈抹着眼泪道:“今天就下山。”   夏公主终于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也是出嫁的时候,也许,也是她的死期。   那天,纳兰止一路护送着和亲的车队,终于到达骁国城墙之下,他一路悬着的心似乎能就此放下。皇帝陛下的计谋,他全程参与,却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是其中的棋子。当今皇帝陛下的皇位是当年太子退位,方才落到他头上的,在这之前,众朝臣始终属意于当年的二殿下,如今被追杀得苦不堪言的落魄王爷。那些臣子看三殿下的眼神是何其准确:为人阴沉狠辣,若他即位,来日必定赶尽杀绝。   据说陛下已经答应临终前的王爷,会放过郡主。然而,一声令下,王爷的尸骨未寒,郡主已经被迫穿上嫁衣,到一个内乱的蛮夷之族,即使活下来,也会成为陛下的傀儡。   “公主,已经到了。”   马车上的人没有应答,自从上了马车,里面那个盛装华服的女子就一直盖着头纱,安安静静地端坐于其中,像一个精致的布偶。此时她终于动了一动,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长长的裙裾在身后拖成一道艳影。   城门开启处,异国的士兵肃杀于风中,不像来迎亲,更像来抓人。公主殿下缓缓揭下自己的头纱,露出一张冷漠而美丽的面孔,仅仅只是一个冰冷的眼神,一直冷到了纳兰止的心底。他握着马缰的手在颤抖:“你,你……”夏公主冷笑着:“当初在明月坊,一个柳飞絮,就骗了你。到现在,你还是认不出我。”   纳兰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初的一幕幕,他跪在大殿门前求皇帝陛下告知夏公主的下落无果,他在大牢内看着血迹斑斑的父亲,那个雨天在城墙上惊鸿一瞥的冰冷目光……而今,只剩下她渐行渐远的火红色的身影。   “纳兰止,你就那么在意你父亲的事吗?为了当忠臣,为了光耀门楣,你宁愿亲手送出自己心爱的女人?”   “纳兰止,你今天打赢了我,我就是你的。”   “纳兰止,你只问我,你能不能带我走?”   “你以为那些卑劣事情,我对自己的父亲一无所知?纳兰止,你是不是太小看我?”   ……   那天夜里,骁国城墙之上张灯结彩,万千灯笼高高挂起。有一匹马,有一个人,在城墙之下徘徊不去。不知何时,本该在新房内的夏公主,穿着火红的嫁衣站在墙头,如夜空中国陡然升起的一把火。纳兰止看见她艳丽唇角边那一抹冷笑,一如当年:“纳兰止,你还是这样胆小。”一滴泪,在她的面颊上缓缓滑落。   她忽然出手,将身侧两个士兵扫在地上,绣鞋往前走了一步,巨大的衣袂在天际飞舞。此时没有雨,但见她泪如雨下。   城墙下的将军却忽然笑了起来,策马往前疾驰而去。城墙上士兵见状,纷纷开始开弓射箭。箭矢在暗夜中呼啸,她展颜一笑,向那城墙下方,急坠而去,宛如烈火中燃烧的蝴蝶。   血在纳兰止的身上绽放,他看见了雨,看见了那目光。昔年的刻骨铭心在此刻重叠,而今,他伸出手,终于能接住那终于属于他的绝世的美丽。   昔年他曾亲手写下的那首《上邪》,终于成就绝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今生缘   当今的皇上,手段着实狠辣,为了一段莫须有的猜忌,逼死了自己的亲兄弟。当夏公主以身殉国的消息传来时,皇帝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皇后在后宫不吃不喝了三天,皇帝也不曾过问一句,照例每日批完了奏折就去后花园赏花。不久,新一任的国师东渡归来,为国祈福上达天听,天意云:皇帝切莫再造杀孽。   皇帝说:朕不信天。了缘恭恭敬敬地答:皇上本就是天子,明了天意,当也明了百姓心声。   皇帝最终放了那位流落民间的郡主一马,顺便也将那些乱写的书生斩杀了大半。后来,有人说,那位郡主被软禁在一个山清水秀之地,每日与花鸟鱼虫作伴,倒也悠闲。   方轻盈不再追着皇家的车队不放了。她在大漠里流浪了三个月,被番邦来的商人骗走了身上的银两,换来一张会褪色的鹿皮。她顺道截了路上的马匪,抢了银两,解放了奴隶。奴隶当中有一个蓬头垢面且贼眉鼠眼的人对她咧嘴一笑:大姐,好巧!   可怜的小贼,老窝被朝廷端了,逃跑后被仇家绑了,好不容易又遇到了方轻盈,却被她一路追追打打,变成了她手底下打杂的。   有一天,风和日丽,小贼在前头赶马车,方轻盈躺在后面的草垛上读着一封信。信上潦草地说了那人大概的一生,终于提到了方轻盈的父亲方遥。小贼见她好半天捏着那封信不作声,便用力抽了抽那头牛,牛发出难听的叫声,他听见方轻盈闷闷的声音:“去四方村。”声音带着鼻音。   四方村一如当年,书声琅琅,应是石先生正在书院里教书。方轻盈穿过重重的麦浪,看到了那一栋茅草屋。草屋里有点昏暗,梅老汉正躺在那张破旧的炕上,打着呼噜。方轻盈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将一袋金子放在他脑袋旁边。想要离开,想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又将一封信压在了那下面。   走了许久,方轻盈怪自己的耳朵太好,依然还是听到了那苍老的哭声。   她躺在草垛上问那小贼:“我不会写字,那个写字的写的像那么回事吧?”小贼扬起鞭子抽那牛:“人家写得好着呢,字又好,情又真,我看着我也想哭。”方轻盈的思绪开始飘荡:其实,我也不过就是把那封信里关于他家里的意思念了一遍而已。   那封信是木公公写给她的,方轻盈收到信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死在了那寂寞的皇宫中,手里捏着那盏酒杯,可惜无人与之共饮。   “方家女儿,未遇你父之前,我不过是四方中一梅老汉之子而已,乳名梅小文。家父盼我供耕于田野,当时我未能领会,不辞而别后方知世事险恶,一朝入了皇宫,终生未敢思乡,未敢思人。宫中宦官亦难当,嘲讽打骂实为正常。忽一日宫中来一囚徒,看似为皇家所迫,然似乎也有一段心酸故事,折磨自己罢了。以后日日夜夜,饮酒高歌,皇宫十年,不过一日尔。滴水之恩,雪夜畅怀,今生难忘。故友走在我前,近来咳疾多发,大约重逢之日已到,我心甚喜。唯有老父一人,此生未敢见,思来想去,唯有托付你一人。盼方家小女纵情江湖,完那人夙愿。”   小贼回过头,笑得贱兮兮的:“看不出来,大姐还多愁善感!”   方轻盈脸红起来,像个红色的大南瓜:“去!好好赶你的牛车!”   “大姐原来不会写字,要不要赶明儿我教你?”   “当心我扣你工资!”   牛晃晃脑袋,慢悠悠地踩在田间小道上,车上嬉笑与怒骂,像人世间多少天伦,再平常不过。   过了几年,骁国内乱已平。那个庶出的大殿下终是病死在了皇宫中,谁也救不了他,白飞白也不能。二殿下迦南罗顺利继位,他继位那天也是白飞白离开的日子。迦南罗一路将白飞白送到城墙下,望着那一袭不染的白衣,渐渐远去。   原来至今,白飞白不曾变过。从此以后,他终于能行走天下,济世为怀。   天慢慢下起了雨,淋湿了迦南罗的脸。临走前,迦南罗曾问他:你不想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白飞白说:我知道有人照顾她,但她总归是要死的,只要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死的,在我心里,她就永远活着。   迦南罗在城墙下踱了许久,终于抢了一匹马,在雨中疾驰而去。   他想起那日花半夏大婚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不眠不休,跑了几个日夜才到了桃花村。桃花村落了满地的桃花,枝桠都是光秃秃的。他站在树下,望着那一抹鲜红从隔岸一路跑来,她跑过桃树,跑过溪边,终于在桥头与他相会。水面上倒映着他们的侧影,这是只属于他们的世界。   原来傅小雪是她的未婚夫。在花半夏还很小的时候,她知道有一个姓傅的屠户,每天杀完了猪什么都不干,就在院子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在她的印象里,一直对那个阴沉的屠夫望而生畏,一直忽略了旁边一直有一个沉默地看着父亲喝酒、打算在他醉倒后将之扛回家中的少年。她当然也忘了,某一天在街上随手施舍的一串冰糖葫芦。那道沉默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哪怕是在她在家里大哭大闹说“不要嫁给一个哑巴”之后。   如果她不是被皇帝忌惮的郡主,如果骁国没有内乱,摒弃许许多多的因素,他们一定会在一起。没有这些,迦南罗可以毫不犹豫,可以不择手段,无论如何,不管怎样,那天他不会让她成为别人的新娘,那只会是他迦南罗的新娘。   可惜世上本没有如果。他擦干脸上的雨水,赶到桃花村时,雨停了,他身上的衣裳也快要干了。映红天际的桃花开了满山满海,风中湿润着,随风摆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一道白烟,在前方的茅屋中缓缓飘动。他拨开眼前遮挡视线的繁乱的桃花,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在茅屋前沉默着烧纸钱,花影缭乱,那雪白的坟墓上方便飘过了几片花瓣。   傅小雪说,她死了。   “哦……”迦南罗背着手,也不去看那坟墓,很迷茫似的:“哦,已经死了,那我该回去了。”   “你等一等,有些东西,不能烧,给你吧。”   迦南罗坐在树下看那厚厚的一沓画册。傅小雪说,她病得厉害,记性慢慢变差,临死的时候,连他也认不出来了。在那之前,她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作画,不眠不休,每画好一幅,就藏一幅。   他慢吞吞地看,画上偶尔是与白飞白一同上山采药的场景,偶尔是傅小雪拿着一串糖葫芦沉默的场景,还有那一年的雪夜上,所有人一起在寺庙旁看烟花的画面,还有了缘席地而坐念经的样子,偶尔也有她跟自己的爹坐在篝火前说着什么的样子。   看到后面几幅,他的手却停了下来。画上出现了他自己,那是在王府后花园的图景,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瘫坐在草地上,怀着抱着一个双目紧闭、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子,画面空白处写着几句话:终于回想起来,不知是否太晚。   第二幅画,画上树木葱茏,草长莺飞,一少年背着少女行走在森林中,浑身血迹斑斑,却还回头看着那背上看起来似乎奄奄一息的少女,阳光就这样停留,年少的温柔在画卷上满溢:似乎每次见你,都在生死边缘,若天真有意,何必生离死别?   接着往下看,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一把长剑横贯在矮小少年的脖颈前,对方还戴着狐狸面具,那双眸子如黑色珍珠一般,提笔曰:这个面具,真是适合你。   迦南罗莞尔一笑,接着往下看去,又是俩人拉着被子在床上怒目而视的画面,帐子很破旧,月光依旧明,俩人的咬牙切齿,宛然在耳畔:“你说,你这身子骨,卖也卖不了多少肉,把你剁成肉馅也很费事,我很吃亏啊。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后面的画,有许多幅。他们在饭桌上吃饭的、他们在黄府对战刺客的、他们在寺庙旁吃烧鸡的、他们在雪山上看风景的、他们在客栈喝酒的、迦南罗偷拿她裹胸布的、那个雨夜迦南罗说“半夏,我好冷”的、迦南罗将她一把抱起的、两人紧紧相拥的、迦南罗在马车上嬉皮笑脸的……许多许多的画面,铺天盖地,后面的画渐渐变得潦草,就像她的回忆,渐渐回忆,像她的生命,一天天枯萎,一天天消散,一天天体力不支。   最后的最后,终于只剩下一副并不真实存在的图景,那也许是她的幻想,那是在那一天的桥头上,她穿着火红的嫁衣,对面的男子也穿着新郎的袍子,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低头温柔地看她,桥上一对丽人,桥下一双艳影。画面空白处终于又出现了题字:唯盼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迦南罗……名字后头,有几滴泛黄的痕迹。   他的泪终于也掉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这篇文虽然一开始就扑街了,但练练笔也不错,难得能坚持下去,希望感动自己的时刻再多一点。真希望自己能走得更远更久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靳惜何夕】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